第一輯 家園的追憶 重回興梵寺(1 / 1)

第一輯 家園的追憶 重回興梵寺

興梵寺在老家東邊的山嶴裏,從我記事的年代起,已經是樓宇頹敗,僧眾星散,隻有一戶看山人家居住。

興梵寺與我的父輩是有特殊關係的。上世紀60年代,父親曾管理過興梵寺附近的林場,就寄居在興梵寺的破廂房裏,順便在寺後的山地裏種點蔬菜,以貼補糧菜的匱缺。據說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翻過興梵寺嶺回家,會帶來一些毛芋、番薯之類;我的四姐受母親責罰後,也會翻過山嶺,逃到興梵寺,尋求父親的庇護。有時,嚴厲的母親會尋到興梵寺。看寺的一位老婆婆,身世神秘,操一口外地口音,好打抱不平:“你看你的小囡眉毛彎彎像扁擔,你的兩個兒子就是她挑來的,你還不知足,你還要打她,阿彌陀佛!”母親也就釋然了。四姐便怯生生地從破寺後的柴堆裏鑽出來。我六歲那年,母親便離開人間,林場也早已荒廢。後來,除了我偶爾上山砍柴經過興梵寺外,興梵寺便在我的記憶裏褪色了。

四十年過去了,四姐滿懷感慨地談起興梵寺,談起早已作古的老婆婆,談起那個擔驚受怕的日子。於是今年寒假,我特地和孩子一起去了一趟興梵寺。

通往興梵寺的山嶺本是一條石子鋪就的山路,雖不甚寬,但走起來倒也順腳,如今是茅草萋萋,人需要一根探路棍才能前行了。

轉過山灣,興梵寺廢墟赫然在目。沒有人聲,也無鳥跡,隻剩下四圍山色,一片荒草。還有風從山灣吹來,搖動這片茅草和樹木,嗚嗚作響。

佇立風中,我半晌無語。這就是我少年時代砍柴時常歇息的地方嗎?這就是四姐躲避責罰藏身柴堆的地方嗎?這就是父親看山歸來荷鋤耕作的地方嗎?這就是一百多年前九十九僧人敬持苦修的地方嗎?

我沿著小路靠近。

小路右邊的草叢隱然有一圈碾米盤,溝槽上仍然立著碩大的石碾子,碾子爬滿青藤,它靜止不動怕有一個多世紀了吧?右邊應該有一眼石井,我撥開草叢,清澈深邃的井水依然泛出點點天光,隻是當年井圈上因井繩摩擦留下的溝痕如今已經風化。

我踏著劈啪有聲的瓦礫進入。

當年已有傾圮跡象的大殿和廂房早已夷為野地,僅存的牆垣隻留著一個拱形門,垂掛著披離的古藤。大殿台階蕩然無存,兩個香爐石柱隻剩一根斜插在瓦礫堆中。我仔細辨認柱子上的文字,七個棱麵鐫刻著的文字依稀可辨:

南無寶勝如來

南無多寶如來

南無阿彌陀如來

南無離怖畏如來

南無廣博身如來

南無妙色相如來

大清光緒三十三年□月月軒敬立

就算從光緒三十三年算起,這個寺離現在也將近一百年了。多少凡夫俗子、善男信女、出世僧眾在興梵寺感受過色相、塵緣、佛心和慧覺,興梵寺也因此閱曆過多少人間滄桑、百姓苦樂啊。造化弄人,宮闕萬間都化為一抔黃土,何況這偏僻山嶴裏的一座小寺呢。再過百年,連這古井、碾米盤、拱形門、香石柱都會化成塵泥,興梵寺連同它相關的人事最終將湮沒在山嶴深處。

我沒有跟兒子講過多的前塵往事。那些兒時的見聞和山寺的曆史連我自己都恍如夢境,不甚了了,我怎麼向我的兒子交代呢?

我默默地站在廢墟之上,聆聽山風吹過茅草發出的聲音。我不知今日何時,也不知身處何地。《金剛經》的結尾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我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就是廢墟的一部分,若幹年後,如同這些塵緣色相,終歸如風吹光,了不可尋。兒子對這一片廢墟無動於衷,卻被路邊的棕箬竹、野蘿卜和小石潭所吸引。我說:“康子,興梵寺曾有九十九個和尚,過去有著鼎盛的香火呢!”兒子似聽非聽地蹲在小路邊,一個勁地用樹枝攪動一個小水潭,突然大叫:“爸爸,這裏有許多小蝌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