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家園的追憶 雞冠岩
年過“不惑”,人離故鄉越來越遠,心離故鄉卻越來越近。兒子也逐漸長大,言談間,故鄉對他遠如天邊的浮雲。寒假雖短,瑣事卻多,我還是帶兒子回了一趟老家,希望他能夠走進父輩的童年。
那天下午的計劃是爬“雞冠岩”。“雞冠岩”壁立丈餘,形如雞冠,間有雜草。“雞冠岩”下麵是一片不大的平地,灌木叢生,喬木挺拔。那是我童年記憶中最熟悉最溫馨的地方。它不高也不遠,就在老屋左邊的山上。
上世紀60年代的農村孩子沒有課業負擔,而且“社會實踐活動”豐富。每年都要搞“小秋收”——學校放假,學生上山摘橡子,曬幹後到供銷社賣掉,充作學校的收入。“雞冠岩”就是我當年摘橡子的地方。可能是貧窮的歲月禁錮了孩子的審美想象,我對老屋左邊山上的那些懸崖並沒有從美的角度進行觀照,倒是對山上的野果如數家珍:酸甜的“烏飯”,可以一串串采摘,小燈籠似的“斑蔗”閃爍在稠密的枝葉間,經冬不凋的“烏珠”柴,綴滿了黃豆大小的圓珠子,經霜之後,烏黑發亮,汁液甘甜。那些野果,是我們砍柴或摘橡子的額外收獲,我們常常是吃得滿嘴烏黑或者衣衫斑駁。三十多年過去了,如今想起,真是感歎自然造化對於農家孩子的善意和恩賜。
對“雞冠岩”情有獨鍾,還跟一株野柿子樹有關。一連好幾年,我都獨自享受“雞冠岩”的秘密。那棵野柿子樹長在“雞冠岩”右下側茂密的喬木林中。那個秋天,我到“雞冠岩”下摘橡子,在灌木叢中左撥右扳,東張西望。不經意間一抬頭,一棵野柿子樹的枝頭正掛著青中泛黃的柿子。我眼睛發亮,心跳加速,披荊斬棘,跌跌撞撞,終於伸手觸摸到微著白粉而稍有涼意的柿子表皮。一個、兩個……我左右顧盼,上下折騰,一共發現五個。很快,一種發現“珍寶”後又擔心被人搶占的緊張感溢滿心胸。回顧周邊,摘橡子的同村夥伴都散布到其他山上去了。如果不下到陡峭的“雞冠岩”,是看不到柿子的。根據它隱秘的位置,我決定冒一次險:暫時不摘它,我要等它在枝頭自然成熟,然後好好享受它的紅色和美味。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在急迫的期待和緊張的猜測中度過:柿子紅了嗎?不會苦澀了吧?它會提前成熟掉落到灌木深處嗎?它會被鳥兒或者野獸叼走嗎?它會不會被別人捷足先登?一連好幾天,這五個野柿子閃爍在我的書頁中,滾動在我的課堂裏,向我招搖,伴我上課。
大約四五天後,我實在按捺不住,便悄悄地上山了。“雞冠岩”果不負約,當我爬下“雞冠岩”,在茂密的喬木中找到那顆野柿子樹時,五個柿子一個不少!我小心翼翼地摘下它,連同堅硬的果萼。我爬上“雞冠岩”頂端,把柿子一個一個地排在岩麵上,誌得意滿。向下一望,冬陽斜照,草木泛黃,青白色的炊煙,嫋嫋升騰。低頭一看,“雞冠岩” 灰黑如墨。五個小紅燈籠似的野柿子團簇一起,沐著冬陽,溫暖閃光。一連好幾年,我都跟那棵野柿子樹達成一種默契:春天,它為我開花,秋末,它為我結果。在那個平凡而貧乏的60年代,它使我對“雞冠岩”充滿了熱切的期待和溫馨的眷戀。
今天,當我帶著身居鬧市的兒子再次來到“雞冠岩”腳下,問起那顆老柿子樹,老父親告訴我,那棵柿子早就被砍掉了。後來,他在“雞冠岩”下的老屋天井裏種了一棵柿子樹,去年已經開花了。老父種樹,完全是出於一個老農對樹木的深愛,並非同我童年的那樁往事有關,但我今天來到它的腳下,寧願把它看作是一種命運的輪回:樹是鬱鬱青青、生生不息的。一棵樹消失了,總有另一棵樹長出來。
我和兒子坐在高高的“雞冠岩”上,向他講述我的野柿子樹、我的童年。兒子似懂非懂地聽著我頗為深情的講述,但那顆野柿子樹離他實在太遙遠了。他興致勃勃地在“雞冠岩”上爬上爬下,說是“攀岩運動”,不久他又發現“雞冠岩”上有“石猴觀海”。經兒子的指點,我換個角度看,“石猴觀海”真是惟妙惟肖。
回家後,我提“雞冠岩”上的“石猴”。九十多年過去了,父親幾乎熟悉山上的每一棵樹木,幾乎爬過山上的每一塊岩石,卻沒發現“雞冠岩”上有“石猴”;三十多年前,我也多次涉足“雞冠岩”,也不知道“雞冠岩”上有“石猴”,但兒子不經意的一眼就發現了。時代不同了,人們的觀察點、注意力和想象力都有所不同,那時的我關注的是野柿子樹,今天的兒子感興趣的是“石猴”。
兒子再也不可能進入父輩的童年了。
2002年3月25日《寧波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