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家園的追憶 故鄉詩話
說起故鄉,總與山海有關。
但故鄉的山確實不算高山,如果一定要與“名山”掛鉤,那也隻能這樣敘述:天台山脈有一支脈叫四明山,四明山脈的餘脈當中有兩座山,一座叫大昭山,一座叫筆架山,兩山隔海相望。大昭山的西邊,筆架山的北麵就是我的故鄉。故鄉的海也實在稱不上大海。它不算東海,因為它在東海最裏端的三門灣,甚至也不算三門灣,它隻是三門灣最裏端的一個小港,叫旗門港。
旗門港潮起潮落,大昭山雲漲雲消。
故鄉就是旗門港灣裏的一個小村莊。
我不知小村莊的曆史。寧海早在西晉太康元年(280)已經置縣,但這個海邊的小山灣可能還無人居住。雖然如此,對於能在日常生活中找到詩意的人來說,這一帶山水也是可諷可吟的。元代的寧海縣丞黃晉卿就有詩曰:
地至東南盡,城孤邑屢遷。
行山雲作路,壘石海為田。
蜃炭村村白,棕林樹樹圓。
桃源名更美,何處有神仙。
小莊子所屬的寧海縣地處浙江東南,依山傍海。曆史上歸屬搖擺不定,直到上世紀60年代,還在台州和寧波之間來回。雖然城邑屢遷,但風物依舊。黃晉卿看來是一個既關心民生又大有詩情的縣丞。“行山雲作路,壘石海為田。”他的足跡遍及山上海角。那時的海邊村舍都用牡蠣殼燒成的“蠣灰”刷白,山坡下、牆角邊,棕櫚樹滾圓筆直。“蜃炭村村白,棕林樹樹圓。”這正是我在孩提時候記得的故鄉印象。
早年寧海習慣按方位稱鄉鎮,東嶴屬南鄉,濱海靠山。光緒年的《寧海縣誌》這樣描述南鄉:
“沿海無常產,專恃網罟之利,逢魚汛則出洋張捕焉;山僻鮮可耕之土,賴有桑林竹木可收樹藝之利,畜牧孳生亦足以裕民財。”
擅山海之利,先民們倒也自給自足。隻要沒有海潮台風,沒有旱水災害,沒有海盜侵擾,日子是可以過得太平的。不僅如此,鄉賢們還重視詩書耕讀,善於在平常處發現風景。《寧海縣誌》裏有“東洲八景”,描述的是東嶴周邊八處風物景色的。老家屬於東嶴鄉的一個村,村口就是港,登樓可見海。“東洲八景”中有好幾處是與老家相關的。其中第四景曰“筆峰插漢”:
離峰三起映台階,亙古危然對戶排。
撥霧明時無怪石,描雲陰處有幽崖。
林深應育山中兔,塵淨寧當古壁蝸。
安得如椽誇大筆,移將巨玩鎮高齊。
筆架山就在老家的對麵,隔港而峙。先賢們也許即景生情,望見筆架山雲霧明滅,幽崖時現,歸隱之念自然產生:世如林莽,那就做一個山中白兔吧;塵靜如壁,那就不妨如蝸牛無為求生吧。但從我記事時起,筆架山就是偶像,高大、神秘、文武雙全。老人們說起筆架山,便認為生活在山周圍的子孫們一定是文運昌隆的,因為某朝大宰相遠望見筆架山,驚歎於山的神秀,曾下轎禮拜。又說有鎮山之寶劍,誰能一口氣上山,便能得到鎮山之寶。據說有一武將跑上山,看到寶劍已從地麵出現,但他實在憋不住那口氣,未能騎在寶劍上,隻是上前拔走了劍身,劍鞘至今還留在山頂上。這樣的傳說曾使我在讀小學時,和一夥人花了一天時間,帶著幹糧,曆盡千辛萬苦上到山頂,認真地在柴榛草莽裏、斷壁殘垣中尋找劍鞘。結果當然是失落的,但少年很容易忘記不快,站在山巔上,望著三門灣海島星羅棋布,旗門港狹長如帶,看到老家掩映在竹林樹叢間,那時候,突然對美感和高度有了朦朧的感受。
老家的東邊,就是旗門港的龍頭山。鄉人謂大昭山脈好似龍身,向東入海猶如“龍頭”。隔港對麵恰有一突出山嘴入海,形似老鼠,鄉人謂之“老鼠嘴”,這“龍頭”和“老鼠嘴”把旗門港攔腰緊鎖,使旗門港與三門灣相通處顯得狹仄而縱深。港內,形如酒缸,平時風平浪靜;港外,就是東海洋麵,蒼茫無際,島嶼沉浮,雲詭波譎。“東洲八景”第五景“龍岡觀海”寫的就是“龍頭”景致:
龍山首枕海天空,極目蒼茫大造窮。
雨岸平收空穀水,扁舟迅載滿帆風。
浮沉島嶼矗梁架,遠近樓台蜃市通。
破浪淩雲如有藉,從與雷雨補元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