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家園的追憶 故鄉詩話(3 / 3)

雲氣東南密,龍騰上碧空。

在文天祥的眼中,這片山水,屬於“海山仙子國”,自己猶如飄飛的孤蓬與它邂逅的。遠山近水,全是圖畫,千崖萬礁,分明如玉。在這個春天的季節裏,遠波如線,近浪如雪,是很容易讓人忘記自己是何人,身處何方的。

但是,旗門港又不全是“風搖春浪軟”的溫柔,也有“礁激暮潮雄”的猙獰。從我記事的時候起,驚惶總是和台風大潮連在一起的。“東洲八景”的“旗門湧浪”雖然是詩家的閑情逸致,但也部分地描述了台風潮汐的真相:

兩峰高並啟重昏,潮汐時來氣欲吞。

遠岸平峙雲壘海,橫灘漲處月當村。

隨風勢回靈鰍澈,帶雨聲雄怒馬奔。

飽看鯤鯨頻破浪,奚須神禹填龍門。

如果是暴雨夾帶著台風,又逢著大潮汛,老家的人便惶惶不可終日了。“兩峰高並啟重昏,潮汐時來氣欲吞。”“龍頭”和“老鼠嘴”束海為腰,上遊的雨水流不出去,“龍頭”外的海水湧進港裏,於是旗門港的海平麵頓時上升,賴以護村的海塘堤壩漏洞百出。我的家在村的最高處,依山麵海。每逢此時,村中老小,便集結到我家的山後,那些壯年便去村前護堤。特別是夜晚台風來臨,村中壯年前呼後擁,擎燈舉火,扛包抬石,甚至有以人為樁的。有時候塘堤經不住“隨風勢回靈鰍澈,帶雨聲雄怒馬奔”,潰穴成缺,急流湧進,村前的大片良田頓成汪洋,村莊變成澤國。雖然現在每年都有台風襲來,但塘堤從當年石砌泥灌變成水泥澆築了,都是能抵抗百年一遇的大台風的標準塘壩了。

除了台風之外,老人們還會講起“綠殼”的威脅。“綠殼”是家鄉人對海盜的稱呼。宋明清時代,東南沿海一帶海盜猖獗,他們常把船體漆成綠色,以與海水的顏色相混淆,這種船便叫做“綠殼船”。“綠殼船”靠岸,或者放船“綁票”,或者謀財劫舍。明萬曆年間舉人宋奎光於崇禎四年(1631)任寧海縣令,曾為“綠殼”所苦,有詩記之:

海上聞多警,何時靜不波。

招來需保障,反側苦催科。

夜戍城邊草,朝眠枕畔戈。

伊誰能起舞,一劍洗天河。

這些海盜當中有些就是“倭寇”,有些則是海邊的無業遊民。除了正規軍戚繼光部隊之外,招募鄉勇,抵禦“綠殼”就是地方官吏的頭等大事。“夜戍城邊草,朝眠枕畔戈。”鄉勇們是隨時準備戰鬥的。老家村前有一小山名曰山頭殿山,猶如村莊的屏風,上有幾道縱橫的壕溝。撥開茂密的柴草,尚可辨出壕溝的廢墟。這是祖輩村民守衛村莊不受“綠殼”侵擾所挖。上了年紀的老人,講起打擊“綠殼”的故事,有板有眼。“長竿銃”、“豬娘炮”在壕溝上安放,青壯年在小山上嚴守,還有哨兵遠在旗門“龍頭”通風報信。我至今不知道所謂“豬娘炮”是什麼東西。據說它的彈藥是火藥加上犁頭鐵之類的東西,射出去可以打掉半個船頭,並且發出震天巨響。就是這種東西,使當時的“綠殼”聞風喪膽。《寧海縣誌》載:“南鄉民強而悍,性剛好鬥。”這大概同祖祖輩輩的生存境遇有關,如果沒有這樣強悍的性格,就不能在風波裏出沒,如果沒有好鬥的脾性,受海盜侵擾時就會束手無策。

時代不同,海晏河清。宋奎光的願望“伊誰能起舞,一劍洗天河”也早已實現。我記得旗門港“龍頭”上的“守夜”在上世紀70年代還是慣例,那時村中的武裝民兵是帶槍執勤的,據說是防止台灣特務滲透進來。現在“龍頭”上野花搖曳,“龍頭”下濤聲溫柔。村前小山上的壕溝也差不多夷為平地,上邊已經長滿柴草了。

因為求學的關係,我很早就離開故鄉。又因為親情的關係,我常回老家。故鄉的人事,我沒有多少印象,但對故鄉的山海,我心存感激。是故鄉的山海充實了我的少年生活,是山海的故事滿足了我的好奇和幻想。每當我讀到與故鄉有關的詩詞遺篇時,耳邊總是響起故鄉的潮汐,眼前出現遠山的青黛。當我帶著中年的疲憊和勞碌重回故鄉時,故鄉的山海能否認出當年那個孤獨的男孩?我能不能走進生命中曾經的山海?我不能回答自己,隻好自嘲一首:

二百裏外人情薄,四十七年歸路難。

身到旗門猶是客,何處掛靠一片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