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記憶裏,“龍岡”並沒有先賢筆下如此驚心動魄的海天,也沒有詩中神奇變幻的氣象。那小山不高而峻,因時而美。春天野芳發而幽香,夏天碧水漲而魚躍,運氣好時還可見到海豚穿波躍浪。鄉諺曰:“初三潮,十八水,潮潮退到老鼠嘴。”這時候大潮退去,“老鼠嘴”的底部都裸露於海麵,我們就爬下“龍頭”,沿礁下潛,撈上的牡蠣,猶如草鞋,我們都叫它“草鞋蠣”。“草鞋蠣”因肉身太大,生長得時間過長,並不好吃,但我們既比水性,又比運氣,看誰摸得多,摸到的大,樂此不疲。對海,我一直有一種親近感,想來與兒時的情感有關。最近我帶著讀高中的兒子到旗門“龍頭”重溫舊夢,也正逢退潮時節,海水微黃,礁石依舊。孩子在我的慫恿之下,終於下了灘塗,東摸西挖,大呼小叫,略有所獲,隻是草鞋蠣、海豚之類在他看來已是童話般遙遠了。
那時的家鄉確是豐饒,讓我們充滿期待。就是讀書放學後,恰逢退潮的話,背個魚簍到灘塗上隨便掏挖一陣,隻要不挑剔,總能有所收獲。要是開船出海捕魚,收獲更豐,我是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黃魚、勒魚、馬鮫魚、比目魚、車邊魚、鯊魚以及它們同類之間的細微差別的。明朝寧海縣令王廷藩說得不差:
千山紫菜萬山苔,葉葉輕帆四麵開。
清夜船頭聲聒耳,成群石首溯潮來。
據說鼎盛時期,家鄉曾擁有十八隻白桐船。白桐船既是商船,又是漁船。在我的記憶裏,漁船出海,無所謂魚汛,一年四季,冬捕蠶蝦夏網蟹,秋季還有桂花黃。說起桂花黃,大概是桂花飄香的季節,黃魚是最肥美的。十多隻白桐船風帆飽滿,禦風破浪,恰是“葉葉輕帆四麵開”的情景。黃魚又稱“石首”,因它的頭部有一個結石而得名。聽父親說起,大片黃魚來時,聲如蛙鳴,響徹一片。“清夜船頭聲聒耳,成群石首溯潮來。”此言不假,上溯的日子不需要太遠,就在我讀小學時,漁船靠岸,祠堂的天井用四張竹簟鋪好,全村老少用“腳籮”挑黃魚,倒在竹簟上,黃燦燦的,堆疊如小山,那可全是野生的大黃魚啊。接下來是或按“戶口”(人口),或按“工分”(勞動力),分魚到戶。各家各戶,有的走親訪友分送黃魚,有的穿山越嶺去賣魚,送不完,賣不光的,便剖膛撒鹽,製成黃魚鯗,常年食用。
農業時代,家鄉人得天造之利,旗門港連接著東海。船作商用,自唐宋至今,已成生計舊習。據浙江電視台的《發現東嶴》考證,宋朝時,旗門港是一個重要的商貿港口,近者寧波、上海,遠者朝鮮、日本,都有船隻往來。直到民國初期,旗門港仍然停泊著遠航的船隊。老家雖沒有豪門大戶,但民風漸染,水路便捷,到上海、舟山、寧波、石浦等地做點生意,也有久遠的曆史。提起那時闖碼頭世界的經曆,村裏的先輩們仍然津津樂道。
除了漁船和商船在旗門港出沒之外,還有落難的大臣、耿介的文人曾在這片海上流連光景。齊巨山,名周華,有排滿思想,被清政府處死,臨死留詩曰:“頭經刀割頭方貴,屍不泥封屍亦香。”他在五嶼門泛舟,留下慷慨詩篇。童授鑰(1704—1790),以諸生終其身,不與當政者合作,授生著書,著作甚豐。曾和巨山齊先生遊海原韻作詩曰:
昔年曾泛五湖煙,今日登舟擬作仙。
山出旗門皆有色,洋開五嶼總無邊。
晚鷗浴水浮還沒,曉霧橫空斷複連。
更羨漁人羅異味,一番下網一番鮮。
童先生早年閱曆頗豐,五湖四海,他都曾領略,但好像沒有旗門港帶給他的感覺美好。那肯定是個好天氣,有個好心情。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離開陸上的牽絆,遠離紛擾的人際,從流漂蕩,任意東西。旗門港兩岸山峰疊翠,五嶼門外洪波湧起,開闊無邊。遠山曉霧,若有若無,近水海鷗,載沉載浮。晚歸的漁船,櫓聲咿呀,船尾的炊煙,夾帶著魚香飄散,那時的童先生確實是羽化而升仙了。
看來風平浪靜的時候,家鄉的港灣,是能夠使漂泊的靈魂暫時停泊的。就連當時在元營中逃出,曆經九死一生的文天祥,來到旗門港外的水域,也禁不住詩意盎然了:
海山仙子國,邂逅寄孤蓬。
萬象圖畫裏,千崖玉界中。
風搖春浪軟,礁激暮潮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