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何處是家園
家園是什麼?家園在哪裏?
有人把故鄉作為家園,“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人從家鄉走出,跋涉過人世的坎坷後,便不住地回望,最初的那片土地上的人事,便和自己原初的生命一起呈現。和遠方的坎坷和風霜相比,家鄉是如此單純和溫暖。有“鄉村哲學家”之稱的劉亮程始終離不開“黃沙梁”。他說:“故鄉對中國漢民族來說具有特殊意義。我們沒有宗教,故鄉便成為心靈最後的歸宿。當我們老的時候,有一個最大的願望便是還鄉,葉落歸根。”(《一個人的村莊》)然而,黃沙梁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故鄉,它既是劉亮程的生存之地,更是劉亮程的精神居所。柯靈也在《鄉土情結》裏說:“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方魂牽夢縈的土地。得意時想到它,失意時想到它。逢年過節,觸景生情,隨時隨地想到它。海天茫茫,風塵碌碌,酒闌燈灺人散後,良辰美景奈何天,洛陽秋風,巴山夜雨,都會情不自禁地惦念它……遼闊的空間,悠邈的時間,都不會使這種感情褪色:這就是鄉土情結。”我想,故鄉之所以成為人們心目中的家園,是因為除了出生地之外,還有文化源流浸染、人情血脈相連的原因。我的故鄉是一個瀕海小村,那裏沒有深遠的曆史淵源,缺少深厚的文化底蘊,令我親切的隻是那片曾經沉浸到我少年生命中來的山海。隻是我從初中就離開那裏,後來又不斷聽到小村裏的人事霸權和村民的可憐無助。除了我年邁的父親,那裏似乎沒有什麼值得我驕傲,我對故鄉缺乏家園般的認同感。隨著農業社會的解體和工業文明的興起,更多的人正像我一樣一步步遠離故土家園。“當家園廢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腳步都踏踏實實地邁上了虛無之途。”(劉亮程《今生今世的證據》)
有人把信仰作為家園。人生如寄,忽焉而已,所謂“白駒過隙”就是古人對這種過程短暫的形象描述。周國平說:“我們突然發現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生存是毫無根基的,我們從虛無中來,又要回到虛無中去,以虛無為家,不正是無家可歸嗎?”(周國平《海德格爾的死亡觀》)出於對“此刻虛無”的認識,當下的人們便追尋“此刻之前”和“此刻之後”。我從哪裏來?最後又到哪裏去?人們如航行在茫茫海上的一條船,既不知此岸,又不知彼岸,於是一種無所寄托的焦慮和沒有歸屬的孤獨油然而生,宗教便在這個意義上根植人心。據此,我理解並尊敬那些視死如歸的宗教信仰者。我們雖然從小接受馬列主義教育,但這種教育並沒有形成真正的信仰,在現實這本強大的“教科書”麵前,原先的教育顯得虛弱而脆弱。同時,我們也沒能接受宗教教育。宗教教育歸根結底是信仰教育,一個人沒有信仰是可悲的,也是可憐的,我們就屬於既可悲又可憐的人。我們究竟為什麼活著?我們應該怎樣活著?多少人有著信仰為之支撐的價值觀?多少人能夠捫心自問而心安理得?這些問題,我們大多數人回答不上來,也不屑回答。
有人把語言作為存在的家園。海德格爾通過詞源學分析揭示了存在與語言的原始統一性。“存在”是一個深奧的哲學概念,據說“存在”是在語言中生成並保持其本真曆史,又認為語言的本質在於“存在”之言說。我沒有學過海德格爾的哲學,所以我不懂“存在”的奧義。但我知道,我們是靠語言去感知世界的,我們所感知的世界也是一個語言的世界。如果沒有語言指稱,世界和我們自身將是黑暗一片,甚至連黑暗都無法感知和表達。上帝說:“光,於是大地便有了光。”(《聖經?創世紀》)海德格爾在《語言的本質》裏說:“語言是使人之曆史得以可能並暢亮起來的本源。”可見,沒有語言,就沒有人類的曆史,沒有語言,曆史的隧洞就漆黑一片。當我們從呱呱落地開始,生命曆程、曆史記憶便和語言同步產生。小至人類個體,大到民族國家,語言終結了,生命和曆史也隨之結束。因此,語言使人和世界獲得了長生。海德格爾是否在這個意義上闡明了語言的本質呢?如果撇開哲學的玄妙和晦澀不說,單純從“詩意生存”的角度講,語言可以棲居我們飄蕩不安的靈魂,這一點恰好起到宗教的作用。因為宗教對人類心靈起著一種淨化作用,使人對宇宙、對人生產生一種神秘感和美感,對自己的同類或者其他生物表示體貼的憐憫。跟哲學和宗教最接近的語言是詩歌。林語堂以為,“詩歌教會了人們一種生活觀念,給他們一種悲天憫人的意識,使他們對大自然寄予無限的深情,並用一種藝術的眼光看待人生。”(林語堂《中國人?詩歌》)多少文人登高、名士悲秋、閨婦思親、客子羈愁、親友惜別、官宦感時、時人懷古、武士戍邊、幽人歸隱、雅士聚會都借助於文學與詩歌來平衡自己與周遭的關係,使自己的心靈和意誌獲得慰藉。據此我們才會理解魯迅為什麼把先人“前呼邪籲,後亦應之”的“舉重勸力”之歌,看作是“邪籲邪籲”派;我們才會敬慕文天祥為什麼在“九死一生”當中,仍然會“以詩記所遭”。因此林語堂說:“我幾乎認為,假如沒有詩歌——生活習慣的詩和可見於文字的詩——中國人就無法生存至今。”(林語堂《中國人?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