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何處是家園(2 / 2)

哲學家把語言視作“存在”,文學家把詩歌當作“宗教”,這是對語言本質的探求,也是語言與心靈關係的描述。可惜語言和世界的同質、同源、同流的關係,當下卻異化了。語言的“能指”和“所指”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分裂,我們再也不能從語言本身窺見真相、真理和真情了。

語言成為一種“話語權力”。上至王公貴族,下到平頭百姓,無不生活在“話語權力”的快感或痛苦中。所謂“話語權力”就是建立秩序、控製局麵、維護等級、保證利益的力量。“一言以定邦”、“一呼百應”、“一語中的”、“一言九鼎”、“一諾千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這些約定俗成的語言,是中華民族對於“話語權”的極好概括。而“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投告無門”、“有口難辯”、“噤若寒蟬”、“瞠目結舌”則表達了失去“話語權”的痛苦。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狀態的真實寫照。而當出現“話語霸權”的同時,一定伴隨著“群體失語”——強勢生命對於孱弱生命的擠壓、剝奪和扭曲。於是,語言便出現了一種奇特的現象,“言”不再是“心聲”。語言成為一種“裝飾”或者“奴役”的工具。巧言令色、花言巧語、假話空話、言不由衷大行其道,真情實感、真心實意、事實真相消弭不見,社會風氣、人際關係、生存環境都被“工具”的濫用、巧用、常用而扭曲了,以至於我們每天接觸到政治主張、商業宣傳、文學矯飾、人際交往、專家觀點、社會言論都要花心思去辨別真偽,以免上當。《論語》雲:“必先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正名,就是名實相符,就是語言與真實恰如其分。如果語言不能指稱現實世界和心靈世界,如果人類失去了值得信賴和依靠的語言,那麼,正像《論語》所感歎:“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

語言應該是存在的家園,應該是心靈的花朵,應該是思維的彩帶,應該是情感的浪花,應該是精神的後院。它負責整理思想、記錄生活、表達訴求、宣泄情緒。生活有多豐富,語言也有多豐富,生存有多曲折,語言也有多曲折,生命有多光彩,語言也有多光彩。甚至有的時候生命終止了,但語言仍然活著。“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也”,曹丕最早認識到語言有崇高的地位,“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詩人最初意識到語言有獨立的生命。“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語言可以對接生命、穿越時空。這樣的語言是真誠的,是有尊嚴的,是去功利的。我們多麼希望自己能夠回到這樣的語言花園裏,沐浴其中的芳香,多麼希望它們成為安頓精神的後院,讓我們抖落一天的虛偽和矯飾,和自己的靈魂對白。可是,這樣的祈求又是多麼蒼白無力啊。

在這個越來越陌生的世界裏,在語言離心靈越來越遠的今天,在匆忙奔走來不及反省的日子裏,在靈魂飄蕩無所適從的當下,我不止一次地追問自己,人過中年,心安何處?

“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當親人陸續離開那片土地,當土地變得麵目全非,當麵目日漸陌生的時候,那些“今生今世的證據”又在哪裏?《聖經?約翰福音》中說:“從哪裏來歸哪裏去。”我是從那裏來,我還能回到那裏去嗎?

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告訴我們,人類是從猴子進化的,宇宙並沒有創世主;馬克思的唯物論主張物質第一,精神第二,物質決定精神;科學技術的進步又使我們相信,人類最終可以窺破自然的奧秘,成為自然的主宰;儒家還說:“不知生,焉知死?”我們能夠相信耶穌基督、釋迦牟尼和穆罕默德嗎?如果不能相信,我們的信仰和靈魂可以安放在哪裏?

但是,我們仍然沒有絕望。雖然流行話語已經被功利奴役,淪落成強盜、小偷和掮客,被世風蒙塵,沉積成荒原、廢墟和陷阱,但先哲的啟蒙和召喚仍然在回響,心靈的探索和訴求仍未停止。海德格爾說要“詩意地棲居”,林語堂強調“應該把詩歌稱作中國人的宗教”,神秀也留下一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當世界已變得虛幻和虛無時,唯有心靈的語言是真實的,可靠的,永恒的,值得自愛的。《何處是家園》離心靈歸宿尚有距離,但正邁著蹣跚又稚嫩的步伐,朝那裏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