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歲月和書情 想念畫家——寫給賀友直
我那時剛上初中,認識一個新同學,他說在他家的樓下,住著一個油畫家。同學說,這個畫家,還畫過一本連環畫,是用水墨畫的,好像是《牛虻》。
有一天,我從同學家下來,走過畫家的小屋,看到他正坐在小凳子上做家務。我就和他聊天:
“你會勾墨線嗎?”我用手比畫了一下,“就是像賀友直那樣的墨線,你會勾嗎?”
他抬起頭,朝我看了一會兒,認真地說:
“勾墨線誰都會勾,但是,要勾到賀友直的水平……”
他搖搖頭,嘴角露出了幾絲笑意。在我的記憶中,他的手裏晃動著一團綠色,他大概是在摘芹菜的葉子吧。
當時,賀友直已經大名鼎鼎,我家弄堂裏,發生過一件趣事。一個可愛的小姑娘,提著一籃子連環畫,挨家挨戶地送人。她的父親知道了,慌忙賠著笑臉,挨家挨戶地去要回。其中有一套賀友直繪畫的《山鄉巨變》,他難過地說:
“我剛剛買來,是嶄新的;可是你看,我要回來的這一套,卻是舊的。”
不過,我那天和畫家談論“勾墨線”,還有一個原因,是我的弟弟開始學畫了。他迷戀賀友直的線描,每天都要坐在小凳子上,翻開他心愛的《山鄉巨變》,聚精會神地臨摹,用一支細細的筆,描著細細的線。
我後來編寫過一個短小的連環畫腳本,弟弟就用細細的線條,描繪出美好的畫麵,發表在廣州的一張報紙上。
許多年過去了,我離開上海,又從外省回到了故鄉寧波北侖,初聞賀友直原來是同我們一個鎮(新碶鎮,現已稱為新碶街道,亦是北侖區政府所在地)裏的鄉親,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我告訴弟弟時,他“啊”了一聲也愣住了,然後,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2001年,有媒體披露,賀友直揮別居住了46年的上海,回故鄉定居,住在北侖新碶老街的頭上。有一天,我路過老街,想起了這件事,就興致勃勃地繞到一座商廈的後麵,在幾幢新樓的中間走了一圈。我一邊走著,一邊也和弟弟一樣,露出幸福的笑容,因為賀友直住的地方,我算來過了。
那一年,賀友直已有七十九歲高齡,而我還沒見到過他的照片。我在北侖生活,在擁擠的商場和街頭,在太河邊的幾個公園裏,在清靜的圖書館的書畫廊前,我有時會注意身邊出現的老人,心想,這些老人中,會不會有一個是賀友直呢?
我的這種心情,是真摯和樸實的。當我生命的早晨,畫家的連環畫,無異於幾抹燦爛的朝霞,在我的心靈之上,留下快樂的、美麗的痕跡,一輩子都沒有消退。即如此刻,夜深人靜,窗外滿天星鬥,我忽然想念畫家,心裏就充滿了詩意。
今年的春天,一連看到幾條消息,使我感動和興奮。先是知道了陳逸飛也是北侖新碶人!這位名揚天下的大畫家,來探望祖居(他出生在那裏),考察北侖,並去老街與賀友直相會。再接著,是中國著名鄉土作家魯彥的女兒和兒子,來父親的故鄉(與新碶僅隔五公裏的大碶)尋根,也跑到新碶老街,看望賀友直。又沒過多久,新碶街道黨工委和辦事處,為賀友直曆時半年精心描繪的彩墨巨作《新碶老街風情錄》,舉辦了隆重的首發儀式,省委領導發來賀信,市、區領導紛紛出席,盛況空前。
這本巨幅的畫冊,裝幀設計古樸典雅,圖文製作新穎獨特,尤其它的外觀形式,讓讀者感到無比親切,因為它是一冊折疊式的連環畫!我的一個當地報社的朋友,想方設法為我搞到一冊。弟弟從上海來,我立刻把畫冊轉送他,他叫著“真的啊!真的啊!”高興得不得了。
五月的天氣,晚來晴朗,在表妹家吃過晚飯,出門就是新碶老街。我和弟弟說,賀友直畫中的東碶,還在老地方,隻是他讀書的小學校,那個關帝廟和涼亭原址不知在哪裏。弟弟忽然說:“我們去拜訪他好嗎?”說去就去!走幾分鍾就能走到的,可是才走了沒多遠,我們就停下來商量了——
“現在去,是不是有點晚了,他大概睡覺了吧?”
“睡覺不會吧,不過,有可能坐在床上看電視……”
“再說,門牌號我們也不知道,要問人。”
“問人倒沒什麼,隻是我們身上還有一點點酒氣呢……”
最後,我們兩個已四五十歲的大男人,就像兩個怕羞的孩子,離開了老街,往燈火閃耀的中心大道走去。
2004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