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歲月和書情 借書不還記(1 / 1)

第四輯 歲月和書情 借書不還記

我十七歲那年,已經進廠工作了,開始喜歡文學。我家樓下有一個青年,懂得許多,他說學文學應該從古詩開始,接著就借給了我一本《詩境淺說》。這本書是上海開明書店印刷發行的,出書的日子,正好在上海新中國成立前夕,即1949年4月。封麵呈嫩黃色,隱約有團龍的圖案,書名則用套紅行楷,亦仿佛“朱筆禦批”,這樣悅目而且奇妙的設計,現在我架上的幾千冊書中,也唯此一種。

此書為清代大學者俞曲園的後人俞陛雲所撰,書中詩歌,皆取材於唐詩三百首,分甲乙丙丁四編,有完整的五、七言律詩,也有與律詩對應的摘句。詩、句甫完,陛雲便就其格調意義、字句用法,深入淺出地娓娓言之。我當時捧若至寶,下決心將全書抄寫下來。我抄了一個來月,實現了理想。這個手抄本現在還在,我把它翻開,眼前總會出現縹緲的往事。

然而那個可敬的青年,並沒有半點要我還書的意思,反而又借給我一部《辭源》。他如是說:學詩要學典故、曆史和地理,這部《辭源》可以幫助你。《辭源》1924年由商務印書館印行,已是第十五版了,“每部定價大洋伍元”。扉頁上“辭源”兩個顏體字,為晚清遺老即後來做過“滿洲國總理”的鄭孝胥題寫。檢索以部首筆畫為序,分別歸在十二支中,我感到特別新鮮。這厚厚的兩冊《辭源》,後來跟我東征西進,幾十年中,我為它換過一次封麵;而發黃的書頁,如今已鬆散不堪了。

我也曾想過把《辭源》抄寫下來,但洋洋數千頁,字如蠅頭,我抄了幾頁便頹然作罷。可能就在這時,我起了覬覦之心,要把借到的書占為己有。好幾次幻覺之中,我都抱著書逃到曠野上,露出一臉的傻笑。因此青年上樓來玩,我就不免心驚膽戰,怕他催我還書,但他卻從不提起,好像已經忘記了。於是我把書好好收藏著,我對青年的報答,就是永遠的感恩戴德,想起我的文學之路,就看見他瀟灑的身影,在有淚光閃爍的遠方出現。

其實在遠方出現的,還有我的一位表姑夫,不過他的神情頗為沮喪,他讓我借而不還的是上下兩冊《杜詩鏡銓》。此書中華書局1964年再版印行,清代楊倫箋注,書品極好。姑夫在南京購得,書上還留有他作為紀念的字跡。前幾年我到成都參觀了杜甫草堂,在事跡陳列室看到一個玻璃櫃,內中整齊地排列了一批新中國成立後印行的杜詩全集,有浦起龍的《讀杜心解》、仇兆鼇的《杜詩詳注》,以及錢謙益的《杜工部集箋注》等,但細檢一番,發現少了一套《杜詩鏡銓》,我奇怪至極,接著又歡喜無限。

姑夫曾連續幾次向我催討,我都搪塞過去;將近二十年,他再次提起此事,說那套杜詩跟過他十年,心裏一直在想念。我也知道,借書是該還的,我讀書識字,不應如此無賴。後來我去探望姑夫,每次都想要把書還他,但每次又都忘了把書帶去。有一年年底,姑夫苦笑著對我說,看來老杜今年又不能回家過年了。

1999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