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歲月和書情 生命之美——阮海彪和他的長篇小說(1 / 1)

第四輯 歲月和書情 生命之美——阮海彪和他的長篇小說

阮海彪的長篇小說《死是容易的》,最初發表在《收獲》雜誌上,1991年作家出版社把它編入了《當代小說文庫》,作為“當代作家的長篇力作”推出;我那年路過杭州,在新華書店買到一本,發現已是第三次印刷了。最近,我和上海的一位朋友通電話,我們說到了海彪。因為十年前,我就是在這位朋友的生日家宴上,跟海彪相識的。

那時我已讀過海彪的小說,能與他相識,我感到榮幸。並且,我又愉快地得知,海彪當時的住處,原來就在我老家弄堂的對麵。那天的聚會持續直到半夜,我們就沒回家,海彪躺在沙發上,我睡地鋪。我知道他身體不好,起來看過他,他醒著,眼睛睜得很大。

海彪自幼患上一種人間罕見的頑疾,巨大的痛苦帶著死亡的陰影,經常潮水般向他撲來。他活下來並且長大成人,確是不容易的;他還能寫出這麼一部出色的自敘體小說,又確是了不起的。那部小說通篇都寫了“死”,文字卻輕鬆幽默,但也正如尼采所說:“每一個字都深深地切身地從生活中體會出來,許多話甚至是用血寫成的。”海彪的書中有一段話最使我感動,他寫道:“有人說,長人參的土地寸草不生。土地也未必能長出人參果,但必須耐得住……”我默念著,體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對於生活的堅韌和頑強。

第二天晚上,我穿過馬路去拜訪海彪。這是一間昏暗逼仄的小屋,西麵牆下放了一張單人床,床頭一張方桌,上麵堆滿了書籍和稿紙。海彪在床上躺著,他說剛從醫院回來,前一天太勞累,關節又出血了。我關心地問:“現在不痛了吧?”

“還痛!”

“這怎麼辦?”

“放聲大哭!”海彪一邊說,一邊卻放聲大笑起來。

那天屋裏還有一位年輕的女士,臉上紅撲撲的。她端水讓海彪吃藥,非常親切;而海彪跟她說話,聲音也特別溫柔。他們是一對情侶。海彪要她拿出一本《收獲》,說上麵有他那篇小說,要送給我。我趕緊謝絕,說我已有了。其實我並沒有,我知道這些雜誌,大多是他自己花錢買來的,而他的經濟不會很寬裕,想讓他送給親朋摯友,我和他畢竟還是初識。我們接著聊天,海彪輕鬆地說:

“史鐵生、陳村身體都不好,他們知道病魔纏身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我們三人都找到了它的弱點;這真是醫學不行文學行……”

他說到這裏,調皮地看了看他的女友,他的意思是:除了文學,還有愛情!我們三人都笑了。我坐了大約半個小時,便跟他握手告別。他要女友把門打開,我走到馬路對麵,回頭看見,他在床上朝我揮手。我這次是禮節性的拜訪,從此我們就沒再聯係。

我後來又兩次見到海彪,卻都在電視上。一次是上海台播放的新聞,《死是容易的》榮獲“巴金文學獎”的頒獎盛況;另一次是東方台播出的介紹海彪的專題片。在專題片中,我看到海彪終於搬進了新居,明亮的陽光照進寬敞的屋子,海彪和他的妻子,臉上都充滿了喜氣。我心裏真為他們高興。

我珍藏的那本小說,至今仍是嶄新的;封麵的圖案,依然讓人覺得別致動人。遼闊曙天映出幾隻樸素的手,它們在接近,並且開始接觸了;這是強烈的人類之愛,也是永恒的生命之美。書內還印了海彪的照片,他抱膝端坐,帶著微笑,在思考人生。

1999年4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