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歲月和書情 思念
十多年了。
一位師傅,搖著頭朝我走來。他牽起我的手,帶我走進船台下的小屋。他搖著頭,歎口氣,說:“上麵的船,七千多噸;你七十斤——不到吧?”他抱了抱我,把我抱上一把工作椅。我十六歲就坐上了工作椅。
我的工作是無損探傷,這活兒要接觸X光。媽媽擔心它會影響我將來的一種“能力”。師傅叫我轉告媽媽,他幹了十多年,兒女一雙,比別人家的孩子還乖些。媽媽放心了。我想了想,也放心了。我不知道我想了些什麼。
我還沒發育,我的嗓門十分清亮:“我是一名探傷工,我既要把藏在焊縫裏的缺陷探出來,我也要把藏在我頭腦裏的缺陷探出來!”會場一片寂靜,大家聽得發呆。我鼻子癢癢,我把它扭了一下。大家就笑起來,哈哈哈哈,笑得很響。我覺得這不錯,再把鼻子扭一下。哈哈哈哈,笑聲更響。指導員皺緊臉,叫我寫檢討。
射線探傷機是日本貨,放在小屋的角落裏。師傅每天給它撣撣灰,我也幫忙。我奇怪,為什麼對它這麼好?慢慢地我明白了,這裏太冷清,怕它想家。高吊的“鴨嘴”從船台的那側伸過來,把它吊起,它在空中溜溜地轉,它很高興。沿著舷板的“城牆”工作,它發熱了,我在出汗,我也很高興。
我是自己爬到大桅上麵去的。我看到天在地上消失。鳥在地上飛。船廠很靜。江裏沒有浪花。一隻撈煤渣的小舢板,像隻死螞蚱。
夜晚的船廠很熱鬧。上三小時班,可以得一天的工資。焊光折扇一樣展開,嗶喏噠噠,跳過江岸十裏。超聲探傷儀的熒光屏,如同圍起一個小小的春天,綠熒熒的掃描線,是一片草原,是一條海浪,也是一條蜜餞。小時候是吃過蜜餞的,長大後老吃醬菜,模樣兒差不多,隻是太鹹。脈衝波也是非常優美,像寶劍,像竹林,像群峰連綿,也像媽媽手指拈起的一條一條的蜜餞;蜜餞真甜啊。我們早早走下船台,那是儀器壞了。買過一台新的,又壞了。都是國產的。這時,師傅經常發呆。
每月的工資十七元多,後來十九元多,再後來多少,我忘了。我讓媽媽買過一個鑰匙圈,還有一根鏈條。下班總是我鎖門,關上,推一推,再走到窗口,往裏瞧瞧;上班總是我先到,趴上窗口,往裏瞧瞧,再推一推門,開鎖進去。後來,我的鑰匙交了,我想它,我想再開門進去。
我離開了,在我長個子和長肌肉的時候,在我記憶力最好的時候。我的思念是苦的。我的夢曾無數次徘徊在船台上下,立在焊弧光裏。我的思念是苦的。今年年初,我出差路過新港碼頭,見到了當年我的船。我想哭。我想把它抱起來,像抱孩子一樣。我的孩子已三歲了。
師傅給我寄來過一張彩色的照片:早晨的大海。一艘巨輪,正在橫渡太陽。
1985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