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歲月和書情 挨打(1 / 1)

第四輯 歲月和書情 挨打

人漸入老境,喜歡和年輕後生,閑聊一些陳年舊事。而這些年輕後生,又大多是獨生子女,是很好的聽眾。這一回,我聊的是兒時挨打的經曆。

在我們小時候,挨打是家常便飯,知道怎樣一來,就百分之一百要挨打了,逃都逃不掉的。在弄堂裏,經常聽到小孩子挨打的聲音,這種聲音,有時在深夜突然響起,人被驚醒後,要過好久才能重新入睡。

我的一個同學,他母親提著拖把追打他,不料癲癇發作,口吐白沫,倒在半路上;過一會兒她醒過來,又拿起拖把,去尋找她的兒子。還有一個住在布店樓上的同學,被他的父親吊在屋梁上,用皮帶抽打。許多年後,我帶兒子經過布店,把樓上的那根屋梁指給他看,告訴他曾經發生的事情,兒子還小,聽後臉色都變了。

但那時我們挨打,從來都不是為了學習成績,而是因為搗蛋,打架,闖禍,或者尿床等,反正給大人添了亂,財產受到損失,經濟要額外支出。自然也有另當別論的,如弄堂口的阿毛爺打他的傻兒子,在弄堂裏大呼小叫,追逐奔跑,過了一會兒,他們爺倆就坐在一張長凳上一起吃西瓜了。

打兒子真是司空見慣,卻很少看見有打女兒的。隔壁毛毛被她母親打一個耳光,實在是她頂嘴太凶,講一句頂一句,但挨打後,毛毛逃到曬台上,又似乎占了上風,在那裏拚命頓腳,又哭又叫,她母親趕緊拿個菜籃,出門買菜去了。對女兒,罵還是要罵的,尤其“文革”中社會動亂,女孩子不學好,軋壞道,父母罵起來真是咬牙切齒地罵,甚至要斷絕關係,趕出家門。

我家四兄弟,精力旺盛,內戰不休,注定個個都要挨打。唯有三弟的挨打,往往“徒有虛名”。父親還沒接近他,他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在房門背後抖成一團,討饒的聲音像隻小貓咪咪叫,這一種樣子,父親也被惹得笑出來,這還怎麼打呢?四弟脾氣最倔強,苦頭就要常吃。有一次,家裏大掃除,父親和他一起搬大床,他大概沒有照父親的意思做,父親罵了他一句,他居然脫口回罵了一句,這頓打就非常厲害。父親打我們,大多是脫鞋子打,先過來把你攔腰一摟,擱在他的膝蓋上,撩出屁股,照準了一下一下狠勁打。

不過,父親還是很少打我們,打我們多的,自然是母親。在父親是用鞋子打,在母親則是手裏有什麼,就用什麼打。有扇子就用扇子(常常打破),有掃帚就用掃帚(常常打散),但看到她手裏拿著馬桶刷子,我們絕對拔腳就逃。母親是針織廠的擋車工,上班非常辛苦,回到家還有做不完的家務,我們卻照樣惹她生氣,使她心煩。有時,我們闖了大禍,如一次遊戲時三弟手臂骨折了,母親就一個一個打我們,沒打幾下她累壞了,坐到床沿上喘口氣,把我們一個一個看過來,越看越氣,便再站起來接著打。

父親曾不止一次告誡我們,在外麵,不管你們跟誰吵架,跟誰打架,就算你們有道理,回家來也要打你們。有一件事深深刻印在我的記憶中,是父親並沒有照他所說的那樣去做。我十歲左右,和鄰家親戚的一個小孩“眯眼”打架,他指甲長,出手又凶狠,在我臉上抓出了十來道血痕。父親正好在家,剛喝過二兩老酒(他隻有這麼一點兒酒量),坐在一把藤椅裏看書。我哭哭啼啼地走進屋裏,他抬起頭,立刻驚愕地站起來,問明白了情況,他就大踏步走到隔壁眯眼的親戚家,把眯眼揍得哇哇直叫。

記得當天傍晚,眯眼的母親在弄堂裏,向左鄰右舍,大聲公布我父親打她兒子的“惡行”。父親這時候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發出輕微的鼾聲。後來想想,父親肯定是裝睡。那年,他也還年輕,三十歲剛出頭。

2009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