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歲月和書情 折柳臨別
小 序
近讀孫犁老人《故園的消失》一文,心裏頗多感慨。我的故裏,在上海南市的老城廂內,自去年始,弄堂前麵的馬路逐步拓寬,數以千計的居民先後動遷,我的故裏正在悄然地消失。我祖籍寧波,但在上海出生長大,從嬰兒直到可以出門遠行,其後雖輾轉漂泊,歸於祖居,然而回望來處,仍是一往情深。古人折柳以示別意,我現在也已聽見自己折柳的聲音了。小記十篇,是為序。
老西門
老西門也叫儀鳳門,辛亥革命前還是一座城門的名字,後來隻是一個地名。原先的牆址和城壕的上麵,修起了一圈環城路,北半圈為人民路,南半圈為中華路。
我們小時候在環城路上練長跑,即使是隆冬季節,也能跑得大汗淋漓,跑到赤膊穿短褲。我們人小腿短,一圈跑下來,需半個多小時。有一次,我們幾個兄弟走到老西門,剛要起跑,來了一個長腿的小青年。他叫住我們,扔過來一團衣服,要我們等他二十分鍾。他果然準時跑回來了,他渾身熱氣騰騰,我們卻快凍僵了。在那些年月,助人為樂的風氣非常普遍,我們把衣服還給他,他連謝都沒謝一句,我們也沒有絲毫的不快。
上海第八百貨公司在老西門的北邊,門前每天停著許多三輪車。我在這裏見到過著名的勞動模範程德旺,他是三輪車工人。他長得很結實,腰裏係一根寬皮帶,皮帶的前麵掛著一隻皮盒子,裏麵放了很多錢。他坐在車座上打開一個飯盒,是豬油白糖糯米飯。我們圍著他,吵吵嚷嚷地要他做一件好事給我們看。他笑了一笑,挖了一勺糯米飯遞過來,一個小孩吃到了;他又挖了一勺遞過來,又一個小孩吃到了。接下來他就自己吃了。
如果說,在那時請人吃飯是做好事,那我也曾做過。百貨公司斜對麵的喬家柵點心店,是上海有名的老字號,我有一陣常在那裏吃陽春麵。有一個小朋友跟著我,我吃的時候他陪我聊天,吃到還剩下一小半,我就讓給他吃了,他拿過筷子便吃,最後把湯喝得精光。要知道,那時候一根棒冰,要好的小朋友都要你舔一口,我舔一口;一隻鹹橄欖,都要你咬一點,我咬一點,我把麵條給他吃,情況是完全一樣的。
老西門有幾家名店,除喬家柵,還有大富貴酒樓、冠生園食品店、全泰服裝店。全泰以經營特殊尺寸的服裝揚名滬上,據說“巨人”穆鐵柱同誌到全泰買過許多衣服。前幾年一個夏天,我陪一位朋友去買西裝短褲,我們走錯了地方,來到了那個專櫃前,營業員為他量了尺寸,然後誠懇地向他建議道:你的尺寸不算大,就買一條童褲吧。我在邊上聽了,笑得肚子都疼了。
老西門麵對著六岔路口,路邊都有一道鐵欄杆,每天許多人趴在欄杆上觀看街景。去年的秋天,城市喧鬧的黃昏之後,天上一彎上弦月,我在老西門閑逛。我看見一個老人獨自站在鐵欄杆前,雙眼望著前方,身體一動不動。他至少這樣站了半個多小時,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老人七八十歲了,我想,我如果到了他的年紀,他想些什麼,我大概就知道了。
泰瑞裏
我有一位文友,因為感念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上海文壇的盛況,把亭子間當作了一種勝跡。他問我:你看見過亭子間嗎?我回答他:從我家的門口,樓梯上下去三級,就是一間亭子間;我結婚的時候,曾向主人借來,做了我和妻子的洞房。
仔細想想,亭子間確像一隻亭子,它下麵是灶披間,上麵是曬台,前後左右也沒人家。而住在裏麵,其實是十分難受的,因為太小。泰瑞裏有一個五口之家,住著六平方米的亭子間。一次我有事去,推門一看,人影幢幢,趕緊退了出來,在門口把話說完,就走了。他們家來了一個鄉下的親戚,怎麼睡呢?通常是把飯桌擦擦幹淨,叫一個聽話的孩子爬上去睡。
上海人住房困難,上廁所也很困難。記得有一回,還是一個上海人,衝進泰瑞裏,不久又衝了出去,他渾身發抖,麵色十分難看,朝著站在弄堂口的人急吼吼地說,你們弄堂裏,怎麼沒有小便池?!對方出於同情,就讓他在牆邊拉掉了,還安慰他說,我們晚上也經常拉在這裏的。
泰瑞裏原來是有一個小便池的,它在三號毛豆家窗口的邊上。“文革”中,有一個大白天,短小精悍的毛豆,用鐵錘把它砸爛了。但讓人吃驚的是,沒過幾天,後弄堂過街樓陽台下麵的垃圾箱也悄然消失了。那是住在樓上的人幹的。這一家兄弟五個,其中三個學過武術,他們走上前去,動手解決了問題。這兩樣東西,至今沒有恢複,但平心而論,它們砌在窗口的邊上或陽台的下麵,誰會歡迎呢?
這些事情,現在已沒人關心,複興東路要拓寬,許多人家都要搬家了。有一位胖阿婆,做了幾十年的裏弄工作,她現在每天早上,都在弄堂裏散步。有人跟她開玩笑,阿婆你是在減肥吧?她就停下來,微笑著回答,我要搬家了,我在這裏住了五十幾年,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胖嗎?因為我有一肚皮泰瑞裏。但是這幾天,我這樣走走,肚皮卻小了下去;我想走到搬家那會,我就要變瘦了。她說著,眼睛裏漸漸充滿了淚水。
鬆雪街
趙子昂的書法,是我一直崇拜的。他號鬆雪道人,因此我對鬆雪街,也抱著尊敬的心情。少年時有一陣子,我每次走過鬆雪街,都會想起許多美麗的漢字,因為在那些日子,我得到了一本趙鬆雪的行楷字帖。
其實鬆雪街,隻是一條普通的小街。原來的台硌路麵上的卵石被磨得像塗過一層黃油;後來全部挖去澆上了瀝青。當代畫家陳逸飛從美國回來,要拍一部舊上海的電影,選中了鬆雪街。他拿出若幹萬元錢,把瀝青全部挖去,重新修築了台硌路,電影拍完,竟將路麵席卷而去。我曾夢見畫家走在前麵,肩上扛著一筒台硌路,他走得十分輕鬆,走到美國去了。
這是前年的事情,今年小街兩旁的老屋,開始一一拆除,機械進出,塵埃蔽天。有一個老人說,他小時候找不到的玩具,這次總算找到了。秋天我有事回滬,小侄兒元元頭舉著一塊燒焦的木頭給我看,問我這是什麼。我說是燒焦的木頭,他說不對,然後大聲地說:是鬆雪街!
元元頭手中的焦木,是從剛拆去的烤鴨店裏撿來的。鬆雪街有不少小店,我兒時常去購買零食。鹹蘿卜幹,一分錢一包,在嘴裏吞進拉出,從清晨直到黃昏月亮出來,才拍手完事。年歲稍大後,就常去買母親的油鹽醬醋、父親的香煙、祖母的頭痛粉、樓下裁縫老爹的針線。
結婚後,我去得少了。曾經有一次,我抱了兒子去買東西,結果兒子下地就不見了,找了十幾家門麵,才看到他在醬油店裏坐著。一個小姑娘店員,正彎著腰在拿東西喂他,我一進去,她就把手放到背後,筆直地站著不動。我有點狐疑,便問她喂了孩子什麼,她的臉就漲得通紅,怎麼也不肯說。回家路上,我就問兒子,阿姨給你吃什麼了?兒子嘰裏咕嚕說了一大通,我卻一個字也沒聽懂,隻好叫他張開口來,我立即聞到了一股豆瓣醬的氣味,我大笑起來。路上行人極多,但我實在忍不住了。
翁家弄
翁家弄是一個菜場,我小時候在那裏買菜,大約連著有兩年的時間。我的父母是雙職工,每天早出晚歸,我作為長子,做點家務是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