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歲月和書情 折柳臨別(3 / 3)

西城浴室

西城浴室在複興東路上,過鬆雪街往東,沒幾步路就到了。父親說過,我最早去那裏洗澡是在三歲的時候,他帶我去的。但母親卻說,在我更小的時候,她就領我去過。因此,我到公共浴室洗澡,最早是在女子部,這令我十分感動。

每年天冷了,我就要想念浴室的大池,因為那裏可以遊泳。大池水麵不廣,水又淺,但對小孩子來說,已經足夠了。午後時間最佳,浴室才開門營業,池水特別清澈。我在水底下遊動,弟弟在上麵看著,他說我像一支人參。有一次我們去得巧,池子裏一個人也沒有,我高興極了,覺得該幹點什麼,我就溜到外麵的茶桶邊,抓來一大把茶葉放進了大池。

從大池出來,走進更衣廳,這是一個熱鬧的地方。剛來洗澡的,忙著找位置脫衣服;洗好的卻並不都急著穿衣,無牽無掛地閑逛,取杯子吃茶,找熟人聊天。父親一般是躺在鋪上,讓修腳師傅修腳,我站在邊上觀看。父親說:我最近穿鞋,很擠腳。師傅點點頭,用刀把腳修了一圈,然後抬頭說,小點了,你穿鞋試試。父親一試正好。父親現在年紀大了,腳也變得粗糙難看,可是當年,刀光閃閃之下,他的腳是多麼漂亮。

除了修腳師傅,其他一些在廳裏服務的師傅,本事也都了不起。他們會刮痧,會掐人中,會扔浴巾,會轉毛巾。轉毛巾最使我們入迷。一塊毛巾飛轉起來,頂在一根手指上,還可以接力傳遞。有一位師傅躺下來,翹起一腿,用大腳趾轉毛巾,像一架直升機。這門功夫,我們兄弟不久也都會了,家裏就經常毛巾亂飛。某個夏天,一塊毛巾飛出了陽台,正好落在一個騎自行車的人的頭上,他就頂著我家的毛巾騎走了。

穿好衣服後,先出去的人要在浴室的門外等候。我常第一個出去,因為我總覺得自己浴後非常好看,希望從對門的女子部裏出來一個同學,讓她意外地發現我。但在我的記憶中,我的憧憬都沒有結果。給我留下印象的,倒是一對奇特的夫婦。男的是一個駝背,那天他和我站在一起,女子部裏出來了一個盲人,是他的妻子。天上正下著小雨,她出門沒幾步,不慎滑倒了。駝背埋怨說:你看,剛洗好澡,又弄髒了。她卻微笑著,輕輕分辯道:裏麵是幹淨的。

去年十月初,母親回滬住了幾天;十月底,我也回去過。母親說,西城浴室被拆掉了。我說好像沒拆嘛。但是母親堅持,我就不想多說了。這幾日我寫懷舊的文字,心情免不了常常憂傷。

老陳糧店

那年糧店的門前堆滿番薯,因為便宜,買的人就特別多。大家爭先恐後,吵吵嚷嚷,老陳就從店裏跳出來,大聲叫道,不要吵了!番薯都被你們吵得臉紅了。他說著拾起一隻番薯,大家一看,是一隻紅皮番薯。於是大家哈哈一樂,秩序又好了。

老陳糧店我是常去的,去一次買二十斤秈米。我那時雖然年少,但扛上米袋,就像一隻鹿,連蹦帶跳,到家放下米袋,還可以馬上吹笛子。我的身體是很健壯的。可是買米要排隊,這又是我最厭煩的事情,排在隊伍裏的孩子,看上去都有點傻乎乎的。

有一回我排在隊伍裏,實在閑得無聊了,就扔硬幣玩。於是,一個五分硬幣滾進了糧店的櫃台下麵。我用手摸,用腳勾,用棍撥,都無濟於事;它嵌緊在一處地縫裏了。老陳走過來,哼了我一聲,就趴到地上,很快把錢弄了出來。他的身上都是灰,可是,他卻指著我說:你看,身上都是灰,快到外麵去拍一拍。

糧店的附近,有數十家養雞的。傍晚糧店掃地,雞就在門前忙著啄食米粒;這時偷雞的孩子悄悄出現了。他們偷雞的方法,十分奇特。撿一隻廢棄的火油箱,把頂蓋的一塊敲掉,再裝一根繩子。然後走到雞旁,突然罩下去,拉了就走。火油箱在台硌路上一拖,聲響震耳欲聾,雞在裏麵狂叫,外麵卻一點也聽不見。他們就這樣堂而皇之地走過大街,把人家的雞偷回家去。這種把戲過了很久才被人識破,但最初人們都稀裏糊塗,老陳也稀裏糊塗。

一天早上,老陳在店門上貼出一張告示,上麵寫著:昨天偷走的雞是我老陳的,快給我送回來,否則我就沒雞吃了!那天下午,雞就回來了。雞自然不是老陳的,老陳沾沾自喜,又答應人家貼出一張告示,要找上星期的雞,但這回一根雞毛也沒回來。

我父親跟老陳是熟人,曾把他喊到家裏喝茶抽煙。父親有一回說起老陳的事情,說他沒有結過婚,但對一個朋友的遺孀很好,可是,卻從來不到她的家裏去,隻是每月一天,扛上幾十斤米,放到那個寡婦的樓梯下麵,轉身就走。那個寡婦後來嫁人,走的那天帶了孩子到糧店去,沒見到老陳,抽抽搭搭地哭了一陣。

這家糧店的字號,我從未留意過,對此我很慚愧。我吃的糧食都是從它那裏扛回家的,沒有這些糧食,我無法長大。我現在叫它老陳糧店,是因為老陳純樸厚道、心地善良,有糧食之風。我能為他寫下幾行文字,心裏感到愉快。

老虎灶

泰瑞裏的對麵是一家老虎灶,老虎灶專門賣開水,但灶邊的半間屋子,也供客人坐著喝茶。一個大灶,上麵安一個高高的鍋筒,鍋筒的下緣裝兩個水龍頭,龍頭一轉,就是轟轟烈烈的開水和蒸汽。夏天去泡開水,水濺在身上,燙得雙腳跳,老板就會笑著說,燙到小雞雞了嗎?

老板為人風趣,愛開玩笑,他的兒子卻很傻。那些日子,他兒子要鬧革命,有一天突然在開水龍頭上掛出了兩塊牌子,一塊上麵寫著“左”字,一塊上麵寫著“右”字。他爹發現了,氣極罵道:你這個小赤佬,太過分了!思想路線分左右,開水分什麼左右?你這麼喜歡分,你以後每天就喝左邊的水吧!話剛說完,他自己就哈哈大笑起來,結果大家也哄堂大笑,牆上掛著一隻鳥籠,鳥籠裏有一隻八哥,那隻八哥也哈哈大笑。

那隻八哥,我們叫它“烏鴉”。它是一隻怪鳥。要它說話的時候,把籠子搖散了它也不說;想不到的時候,它卻突然地來一句,把你嚇一大跳。有的小朋友來泡開水,看看沒人注意,提了熱水瓶就溜,這時“烏鴉”說話了:籌子!籌子!籌子是長短不一的竹片,有一分、二分和五分,預先換好了專門泡開水用的。“烏鴉”後來放掉了,因為老板總是擔心,萬一它說出一句反動話來呢?它從籠子裏出來,飛上老虎灶的屋頂,看見一隻燕子掠過,就展翅跟去了。

茶客們大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喝什麼茶,如何講究,我是不懂的。中秋節前,他們鬥蟋蟀,賭月餅,熱鬧非常,我也很少去看。但有一陣我經過那裏,總要注意觀察。泰瑞裏有一個年輕人,患了肺結核病,他在家裏待不住,就到老虎灶來坐著,聽人聊天。他自帶了一隻大號的茶壺,隻是別人的壺裏倒出的是茶水,他的壺裏倒出的是雞蛋湯。我觀察的目的,是想了解他那個雞蛋湯的濃度。

我讀初中時,幾乎每天都要穿過老虎灶,前門進後門出,因為這是一條近路。那年我從金山學農回家,三弟來接我,走進熱烘烘的老虎灶時,我感覺已經回到家了,就開口問道,晚上家裏有什麼好菜?三弟想了一想,回答我說,有兩碗鹹菜燒豇豆。

1996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