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翁家弄好像除了蔥薑,買其他的菜都要排隊。過年以前,購買計劃供應的葷菜,一些老太太,在隔天的下午就提著小矮凳去排隊了。寒冬臘月,一個個坐在那裏,熬過漫漫長夜。但到清晨開稱,她們卻未必都能買到東西。有一年,我家後弄堂的一位阿奶,去買年貨裏的帶魚,連續排了兩夜,結果都被人擠到後麵。她血壓驟升,提前去世了。
買菜最苦的是在冬天,為買一點小青菜,我常常要在早上四五點鍾,就鑽出溫暖的被窩。我們要好的小朋友,都事先約下了,到時用歌聲互相召喚。我起來得早,走到他們的窗下,抖抖地唱起一支歌。然後我們聳肩縮脖,在昏黃的路燈光下,冒著嚴寒向翁家弄奔去。
夏天就好多了,上海晚上蚊子很少,我常去睡在翁家弄,這樣買菜就很方便。我曾在肉攤桌上睡過一回,一覺醒來,見到身邊躺著半爿豬,嚇得我急忙爬起來跳到地上。師傅倒是好心,他在做準備工作,讓我多睡一會兒。
翁家弄白天最安靜的時候,是在中午前後。我那時剛學會騎自行車,有一天跨在三腳架上,一扭一扭地騎了進去。兩邊都是菜攤,中間的通道並不寬暢,我騎進去沒多遠,車子就翻倒了,人也跟著翻出去,跌進了一隻空菜筐。我跌疼了,過了好久才爬了出來。我現在閉上眼睛,覺得自己仿佛還待在那隻空菜筐裏。一段少年的時光,留下了許多蔬菜的氣息。
關帝廟
“文革”以前,關帝坐在大殿上看書,幾個放學的兒童,站在跟前看他看書。一老道飄然上前說道,你們上課學習,也要像關帝爺這樣認真。這一情景,忽然已過去三十多年了。
廟宇改成了醫院,是在“文革”的初期。一群醫生走上大殿坐下,為住在附近的居民看病。這時幾尊神像已被拆毀,在廟前的馬路上用火燒了幾天,才灰飛煙滅。在燒的過程中,有一人從周倉的手裏,奪下青龍偃月刀,神經兮兮地狂舞一氣,不幸跌進火中,燒焦了臀部。廟裏的那位老道,因為年紀大了,沒有被趕走;殿前的花園也還在,園中的泥地裏,小蟲子們還在。
我們蹲在地上捉蟲,老道沒事可幹,走過來問我們捉什麼蟲子。我們說捉放屁蟲。他說讓他聞聞。他聞過以後,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轉身慢慢地走了。看著他的背影,我們都感到後悔,他是個仁慈的老人,待我們一直很好,我們不應該讓他聞這種臭得要命的東西。
老道曾悄悄地告訴我們一個秘密,他養了一隻翠羽紅嘴鳥,就藏在他屋前的石榴樹中。那隻鳥其實是一隻鸚鵡,叫起來天真爛漫;不叫的時候,比樹葉還要安靜。十月晚秋時節,老道請我們吃石榴,讓我們自己摘。他笑容滿麵地在旁看著,一邊不停地提醒我們說,不要把我的鸚鵡摘下來噢!
花園中還有個小小的水池,養了不少金魚;池上橫跨著一座低平的石橋。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有兩個青年談戀愛,一天他們說好,在關帝廟裏約會。但到了時候,小夥子沒有來。那位姑娘在石橋上走來走去,最後生氣了,從包裏拿出一袋要送給小夥子滋補身體的白糖,一揚手全部倒進了水池。她走後,老道緊張起來,四處詢問,金魚吃了糖水不要緊吧?
醫院後來也搬遷了,廟宇便被緊鄰的小學——也就是我的母校——兼並,池子首先被填,橋麵成了路麵,我都親眼看見了。
複三小學
複三小學,全稱為複興東路第三小學,是我的母校。我離開它,整整28年了。我的侄兒元元頭現在在複三小學讀書,那年新生入學,我正好在上海,就背了他踱進了校園,他要下地,在我的背上叫著,而我已經淚眼模糊。
1982年春節期間,我們一些在滬的老同學,相約回校跟老師團聚。那天我剛走進教室,一個老師便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十分驚訝。她是陳老師,我一年級時的班主任,我們升級時,她調到外校去了。相隔19年,她居然還能認出我。
老師說,你知道吧,你在老師的夢裏活蹦亂跳,可是現在看你,多麼老實!快告訴老師,你結婚了嗎?我說,我的兒子已經一百多天了。我說完站到一邊,讓給剛到的同學,然後我就坐到下麵的座位上。我過去是個大膽的學生,但我長大了,並且喜愛文學,我的話逐漸變少,容易動情,表達也很含蓄。
那天的聚會,我還見到了區老師,許多年來,我經常想念他。區老師是我們畢業時的班主任,他多才多藝,會畫畫,會摔跤,會拉小提琴。他拉琴的姿態,讓我想到迷霧中一葉扁舟,好像來自天上,能聽見劃過輕輕的、銀河的水聲。
畢業那天的最後一課,我們要求他拉段曲子,他欣然同意了。他正要演奏一段《北風吹》,不料教室的門被撞開,擠進幾個陌生的青年,氣勢洶洶地要找我。原來前幾天,我三弟在遊泳池,受到一個有流氓習氣的少年的欺侮,耳朵裏被灌進了水,哭鬧了一個晚上。我第二天找到那個少年,把他教訓了一頓。他現在叫了一幫人,找我算賬來了。
他們人多勢眾,我確實感到害怕,我把事情跟老師說了,他馬上轉身過去,聲色俱厲地把來人關到了門外,然後叫我趕緊爬窗回家。我爬到窗上,要往下跳時,我的老師的琴聲也響了。我就這樣告別了母校,我以後想念親愛的老師,他的琴聲讓我低回不已。
聚會是短暫的,我保存著當日的留影,不覺時光又過去了14年。照片中我們身旁的那棵樹,我後來從我家的曬台上看見了,它的高高的樹冠,枝葉搖漾,如在清涼的水裏。
這棵樹是在我上學那年看人栽下的。二年級時,我未能在第一批加入少先隊,我奔到樹旁,雙手握緊樹幹,抬腳踏步,滿腹委屈地唱起了少先隊隊歌。我的身後,立即跟上了幾個一樣傷心的同學,我們在這杆“隊旗”下,終於哇哇地哭開了。
現在我在黃浦江以南、杭州灣以南,深深地思念母校。時間已過了午夜,我的老師和同學們,都入睡了吧。
三牌樓
明朝時候,上海有一個姓劉的舉人,因做官有了政績,便在自己的宅前,豎了兩座牌樓。他的一個本家兄弟,住在附近的,後來也學他的樣子,在宅前豎起了一座。這三座牌樓,在清末因道路拓寬,都被拆除了。以後的新路,就取名為“三牌樓路”。
三牌樓路南北走向,最熱鬧的去處在與複興東路的交叉口。這個交叉口,我們習慣叫作三牌樓。那裏的房子,多為木結構,年代久遠,加上修繕不力,遠看便如爛船堆積。看到弄堂口消防車朝東開去,我們就會說三牌樓著火了。三牌樓那一帶確實經常著火。
我有許多同學住在三牌樓。1971年春,我們在金山學農,一天有戶農民的柴屋突然著火。柴屋好燒,又兼春風浩蕩,火焰很快便從窗戶屋頂躥出。幾位同學奮勇向前,大力撲救,待到火滅,他們已衣褲全毀,蹲在地上不敢起來了。他們都是三牌樓的。
畢業工作後,我和他們都不曾來往,但走過三牌樓,仍習慣朝他們的窗口眺望。有一年我又走過,看見一個女同學抱著孩子坐在房前曬太陽。她是我曾經暗戀過的,多年不見,依然俊秀嫵媚。我很想上去搭話,向她問好,但料到最終總是沒有結果,就轉過臉來,加快步伐離開了。
現在她的娘家的房子,已經拆掉了。在原來她家窗口的位置,我看見,隻有依依的白雲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