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溫暖的卦辭 在安國
一九七九年初冬,我和同事老賈一起去北方出差。老賈的家鄉是河北省安國縣,我們途經此地,停留了幾天。
老賈是特意去看望妻兒的。當時,老賈的妻子帶著一雙兒女,正住在安國城南的娘家。兒子出生才幾個月,要等他再大一點,娘仨才回到湖北去,和老賈團聚。
在老賈的嶽母家,我睡的是大炕,堅硬而溫暖。我早上一骨碌地爬起來,刷牙洗臉,然後等著吃早飯;老賈卻來叫我出去逛集市。我對於異鄉的集市,一向都很感興趣,但沒吃過早飯,目光就老被吃食吸引過去。看到有一種肉餡燒餅,我立刻擠到爐子邊上去了。老賈也跟著擠上來,他說:
“這種燒餅,南方沒有吧?”
可是老賈隻管介紹,並不請我親口品嚐,而我是客人,也不宜自己掏錢買來吃。回到家裏,老賈看看手表,這才有些靦腆地告訴我,這裏的習慣是一天吃兩頓飯,要等到十點鍾才能吃第一頓。
“這個情況,我好像聽說過,北方的農村是這樣,但你們又不是農民?”我不解地問。
“都一樣。”老賈笑笑說。
終於吃第一頓了。炕上放一張低矮的小方桌,端上來一隻筲箕,裏麵裝滿了油餅、饃、玉米,再一人一碗小米粥。這是我生來第一次喝小米粥,覺得非常好喝。第二頓則在下午四點鍾。來了幾個客人,還有白酒。酒杯很有意思,是一種白瓷的小酒盅,很小很小,大約十盅才夠一兩吧,他們管喝一盅叫咪一個。我不善飲酒,盤腿坐在炕上,樣子豪邁地咪了四五個就不能再咪了。
安國的城南,還有一個藥王廟,老賈的嶽母家就在藥王廟一側邊門的對麵。那天下午,老賈的小姨子在邊門旁朝我招招手,我就跟她走進了廟裏。我開始還以為,這藥王就是孫思邈吧,可是她說不是,把我領到一塊碑前麵,原來是一個叫邳彤的古人。
那天的安國藥王廟裏沒有第三人,我看過《西廂記》,覺得這廟裏的寂靜和空曠,和普救寺幾乎一樣。而且,又是和一個年輕的姑娘相伴,我尚未婚娶,腦海裏不免湧上許多綺思。她卻已經走出廟門,站在黃色琉璃瓦覆蓋的牌樓底下。那時,石獅前的鐵旗杆上懸掛著的風鈴,正發出清越的聲響,讓我感覺恍若夢中。
第二天上午,第一頓飯後,我們騎上自行車,出發去老賈的弟弟家。那個村莊名叫大五女村。初冬的北方,空氣清新,耀眼的陽光曬在身上,冀中平原廣袤無垠,我騎著自行車一路向前,輕鬆得仿佛要騰空飛翔起來。忽然,在空曠的田野上,冒出來一個人頭,接著就鑽出一個人來。老賈忙騎上來說,這是地裏挖了一個菜窖,農民正在儲藏大白菜呢。
老賈的弟弟帶著全家,在村口歡迎我們。隻見他和他妻子低聲說了句話,就大聲宣布道:
“好,今天二哥和小朱來家,特別高興,今天就吃餃子!韭菜家裏有,我再去割點肉來!”
他的兩個小男孩,立刻高舉雙臂歡呼起來:
“今天吃餃子囉!今天吃餃子囉!”
這兩個小男孩,陪同我參觀村莊。其實,我看過十幾遍《地道戰》,早就熟悉了這種村莊的布局。老賈也說過,李向陽的平原遊擊隊當年就曾活躍在這一帶。村裏的屋頂都是平頂,相隔近的,有的還擱著梯子供人走過。我的眼前,霎時就出現了這樣一幕電影鏡頭:戰鬥已經打響,遊擊隊員們手提步槍,俯身彎腰,一個接著一個,從這樣的梯子上迅速通過。
“夏天,我們都睡在屋頂上。”男孩甲說。
“我們數星星!”男孩乙說。
他們回家看包餃子去了。我便獨自走到村外,站在一處幾近幹涸的河流的岸上,往東南方向眺望。我知道,在距此三十裏地外,有一個村莊名叫伍仁橋,是《竇娥冤》的作者、中國大戲曲家關漢卿的故鄉,那裏還有他的陵墓。我沒有時間過去,隻能多站一會,在心裏憑吊一番。
這麼多年過去了,大五女村的餃子味道如何,我早已忘記。但在安國,有些事對我的影響一直存在。比如小米粥,我至今仍是非常喜歡。還有,就是一天吃兩頓飯。我有常年隻吃粥的習慣,近幾年裏,公司食堂午飯不供應粥,我就基本不去食堂吃飯。我開始還帶個雞蛋什麼的,後來不帶了,正式變成了一日兩餐。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在安國的往事,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雖已過去三十多年了,細節也都記得。且說那天,老賈帶我逛街,走進了安國縣的郵局。他在裏麵,東看西看,流連不去。我覺得奇怪,扯扯他的衣服,說:
“老賈,這裏是郵局啊,有什麼好多看的?”
“唔,嘿嘿……”他轉過頭來,憨厚地朝我笑笑。接著,他又帶著些靦腆,和我說:“我從湖北寫信來,就是先寄到這裏的;她在家給我寫了信,也是要到這裏給我寄出,所以,我來看看……”
我沒再說什麼,隻是笑著,用手拍拍老賈的肩膀。
2010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