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溫暖的卦辭 紹興遇好人
我有一張老照片，是我獨自一人坐在杭州“平湖秋月”的露台上，穿著一件白色的汗背心，喝著龍井茶。這是三十多年前，我從鹽官看過了錢江大潮，第三次遊曆杭州。
我的旅程大大超出了預計，身邊的錢已經快要用光了，但我還想去紹興，去寧波，去舟山。怎麼辦呢？我忽然想到，如果把身上的汗背心賣了，再把路過無錫時，大舅讓我帶給外婆的一套夏天的衣服也賣了，錢就足夠到寧波。而到了寧波老家，接下來的事情，就沒問題了。那時，我還很年輕，想出了辦法，立刻又豪情滿懷，拿出照相機，請人拍了一張照片。
第二天下午到紹興，在人民路底的一家調劑商店，我把汗背心賣了五角錢。但是，那家商店對我外婆的衣服，卻要求出示戶口簿。店員笑著說，萬一你是偷來的呢？我就到住在附近的人家去遊說，欲借戶口簿，走了十餘戶人家，沒有人家肯借。
於是，我在店門外，孤寂地徘徊；天色近晚，我走進街邊一家小飯店，要了一碗光麵。我慢慢地吃著麵條，忽然又想到，能不能向人借錢？和我同桌的隻有一條壯漢，我便鼓足了勇氣，跟他打了招呼，開始把我的情況說給他聽，再遞上我的工作證，問他能否借給我兩元錢，保證會很快地寄還他。可是，壯漢一聲不吭，他喝盡了麵湯，站起身來。這時我才發現他衣衫襤褸，他朝我露出一絲笑容，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屋角還有一桌人，都是年輕人，他們在熱鬧地說笑。我猶豫了一陣，還是挪動腳步走了過去。他們都抬頭看我，接著，又認真地聽我講述，再仔細地傳看我的工作證。最後，坐在最裏麵的一位，點點頭，開口問我：
“你吃過了嗎？”
“我吃了一碗麵條。”
“吃飽了嗎？”
我搖搖頭。他就叫坐在外麵的一位青年去買來一碗麵條，放在我的麵前。他又問我：
“你晚上睡哪裏？”
“睡火車站，候車室的長凳上。”
“你不要睡那裏，和我們一塊睡到旅館裏去吧。”
他告訴我，他們這幾個都是從溫嶺到紹興來出差的，有一個人是紹興市裏人，晚上要回家睡，旅館裏空出一個床鋪。我一邊聽他說，一邊低頭吃麵條，感覺自己慚愧得臉都紅了。
大家都吃完後，一起去旅館。這個旅館叫人民飯店。安排好了床鋪後，那位青年遞給我一塊肥皂，叫我一起去洗澡。澡堂裏人頭攢動，熱氣騰騰，他大聲地問我年齡，我回答後，他又大聲地說，他比我大一歲。晚上關燈前，他把兩元錢給了我，又說，想再借給我五角錢，明天去把汗背心贖回來，我忙說不要不要。我們躺在床上，聊了好久，我說我喜歡文學，他說他喜歡機械製圖。就這樣，帶著新鮮和愉快的心情，也帶著些如夢似幻的感覺，我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我邀他一起到魯迅故居前，拍了一張照片。然後，我們就握手道別了。他去辦公事，我前往禹王廟和東湖，並於當天晚上到達寧波。
十餘天後，我回到上海，立刻把兩元錢寄出了，還帶去一些全國糧票。過了幾天，我又去新華書店，買了上下兩冊十六開本的機械製圖的教科書，連同印出的照片，滿懷喜悅地寄給他。我返回湖北工作後，他到過上海我家裏，還帶去了黃岩蜜橘。我父親還禮，送他固本牌的肥皂和414牌的毛巾。我們通過幾次信，後來我因夫妻兩地分居，想往一塊調，卻是障礙重重，弄得心情全無，什麼信都懶得寫。數年之後，竟連他姓什麼都不記得了，他的地址也沒有了，唯獨沒有忘記的，是他的名字叫正熙，他比我大一歲。
我曾去峨眉山旅遊，在山路上，買了一盒紅豆。晚上在旅館的台燈下，一顆一顆地數紅豆，一邊想著自己一生中值得想念的人。我就想起了他，我的正熙兄，我在紹興遇到的好人。
2010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