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溫暖的卦辭 杜甫墓園
我曾去過河南鞏縣,探訪杜甫的出生地;也去過成都浣花溪,瞻仰杜甫草堂。今年春天,我來到湖南平江,在小田村天井湖,憑吊了杜甫墓。我多年的心願實現了,感到非常高興。
墓園在一個叫作“闡幽庵”的寺廟內,進入庵門,通過僧舍、官廳,便來到墓祠。祠名為“杜文貞公祠”,堂上高懸“詩中聖哲”匾。中央坐北麵南,安放了一座詩聖的銅像,為詩聖老年時的造型:清峻瘦削,目含憂愁,坐姿端正挺拔;表達了後人對於詩聖的崇高的敬意和深深的懷念。
祠後便是杜甫墓,其始建於唐,曆經修葺,現在仍保存了清光緒年間大修後的原貌。墓室高大,前有三塊青石墓碑,中間一塊上題:“唐左拾遺工部員外郎杜文貞公墓”。墓後的土坡上密植著柏樹。那天我來到墓前,正好中午時分,陽光很強烈。我在祠後的門檻上,麵朝著青石墓碑,像一個孩子那樣安靜地坐著。
杜甫是我此生最敬愛的詩人。在我小時候,母親拿著一本連環畫,給我講杜甫,我記住了第一句杜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隨著年齡的增大,閱曆的豐富,我越來越感覺到,杜甫是中國自古以來,一個對祖國和人民,最有感情的詩人。他的詩,我將終生享用,而且,已經伴我度過了大半生涯。
我最早讀到杜詩《兵車行》,詩結尾的幾句寫道:“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這幾句讓我毛骨悚然,印象極為深刻。以後讀曆史著作《資治通鑒》,看到苦難的中國多為兵火喪亂、民不聊生的年代,這幾句詩時常突兀掠過我的心頭,使我掩卷歎息。
我愛讀《贈衛八處士》,從青年到現在老年,這首詩都讓我傷感和溫暖。“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如今,隻要相遇滬上和鄂西的老友,把酒舉杯之際,我就會擁有老杜的心情。
我年輕時在湖北,常去長江的西陵峽口遊玩,曾經站在懸崖上,眺望巫峽雲峰,大聲地朗誦杜甫的《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以我之卑微渺小,而為大好江山環繞,唯有杜詩能助我抒發滿腔的豪情。
著名的《月夜》詩中,詩人抒發的則是伉儷之間無限的柔情。當時詩人的妻兒在鄜州(今陝西富縣),他自己則在長安,陷於賊中。詩的首聯寫道:“今夜鄜州月,閨中隻獨看。”隻這一聯,我每回念誦,心就緩緩地沉下去,有說不出的千古滋味。
有時,我半夜醒來睡不著了,就開了台燈,摸過杜詩,在被窩裏細細地讀一首,閉目慢慢地回味,隨即恬靜地睡著了。即使在工廠鍋爐搶修,夜半時分,我坐在高處休息,仰望海上星空,口中也常念誦杜詩。
留存至今的一千多首杜詩,我讀了不知多少遍,卻依舊是常讀常新。前年的春天,當陪伴我幾十年的、也是我借來的一套杜詩,歸還原主之後,我兒子曾對我說:爸,我給你去買一套吧。我聽了很激動,不單是為了兒子的孝敬,也是為了兒子從小就熟悉那套杜詩,知道爸爸熱愛杜甫和杜甫的詩歌。
寂靜的墓園,除我之外,別無遊人。我在墓前坐了一個多小時,方才起身,走出了闡幽庵。看墓的老者,用一輛藍色的摩托車,東行五六裏,送我回到小田汽車站。正是鄉村四月,山道兩邊皆是大片水田,稻秧已經插下,有農民三三兩兩彎腰勞作。與我久違的燕子,呢喃於飛,頡之頏之,使我歡喜讚歎。然而,我心裏又似乎一直在呼喊著:杜甫再見了!
2011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