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塗撿泥螺的體驗,使我對這種美味的食品,在大快朵頤中增加了得之辛勞的認知。在泥塗中跋涉、彎腰、撿拾的動作,時時都在考驗每一個要將泥螺撿入挈檔桶的人的體力。當時,我已有做車床學徒一年的經曆,深感手臂、肩背、腰板協同工作的車床操作之累,但比之撿泥螺,算是“小巫見大巫”了。
那晚撿泥螺的過程中更有意外可貴的感受,就是我逞強滑行泥船“出洋相”。眼見師弟兩手握把手,一腳踏在前麵放了挈檔桶的泥船板上,另一腳在泥地上用力後蹬,如燕翱翔,雄赳赳,氣昂昂,英姿颯爽,從未踏過泥船的我,爭強好勝之心上湧,竟不聽師弟的勸阻,居然想模仿他的姿勢滑行,結果非但未“出風頭”,卻“嘴啃了地”,連節約燈裏的煤油都潑灑殆盡而熄了火。師弟快速跋涉上來幫我抹去身上的塗泥,在扶起泥船時,還不忘往我臉上貼金:“師兄的架勢比我剛上泥船時強得多,要是像我們村裏人一樣常下塗,熟能生巧,師兄這麼聰明的人滑行起來,我們肯定趕不上。”一刹那,我感覺到臉上從未有過的火辣辣的臊熱。
師弟的話令我無地自容,我想起了自己往日的驕姿。師弟與我同齡,稱我師兄是囿於跟同一師傅學藝。按工廠裏“先進山門為大”的傳統,我比他早進門半年,碰巧他心眼實在,動輒張口“師兄”,叫得自然親切。而我妄自尊大,特別惱火他鑽“牛角尖”,問些“深藍色與淺棕色的切屑,顯示的刀尖溫度哪種高”之類我自己在當時也搞不清的問題。在他剛操作車床的第一個月,央我校驗他用經驗量具卡鉗測量的孔徑正確性時,我竟然叱他:“榆木腦子!你不會用塞規去孔裏試一試嗎?”而聽了瘮人話語的師弟,他那張圓臉依舊“晴朗”,明亮的雙眼上未見絲毫怨艾,居然恍然大悟地一拍自己的前額:“你看我這腦子,要不是師兄提醒,真還一時想不起來。”在附近聽見我們師兄弟說話的師傅插了句話:“老話說得好,‘熟能生巧’。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要取長補短。”
彼時正趾高氣揚的我並沒有被師傅“熟能生巧”的話語點悟,而撿泥螺這晚,“滑泥船逞能卻嘴啃地”後,重聞“熟能生巧”這句老話,特別是從我一向慣於頤指氣使的師弟口中說出這句經驗之談,心中的震撼之強烈至今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