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海岸方向,大地中水的分量明顯足起來,濕地低窪,草木叢生,植物的汪洋裏,見不到一寸土,卻流露出少許水麵如媚眼生動。站在高岸,飄散過來的氣息中也還是能明顯嗅得到靜水生涼略帶鹹腥的味道。濕地過去,是規則的養殖塘區,方形大水麵之間,堤壩儼然,來去便利。緊挨著它們成塘不久的區域,是僅由泥土倉促堆成的界限,將水域勉強劃分開來,自由散漫,像一條條斷續的線索浮出水麵。
再往前,就出了陸域的邊界,掉到海裏去了。當然,杭州灣大橋一馬當先,跨越了整片海,不可避免地成為一座世界長橋。橋太長也是一種可求全責備的錯,在上麵行駛的時候隻見前方左右一片煙波澹澹,能做的似乎隻有數數橋欄上的顏色。當我數完七彩之色,人生就到達了彼岸,終究還是合乎夢想之旅。
也許,我眼前所見的更像是一個夢想和一座夢想之城的骨架,某些功能區具體如一盤棋,棋盤擺上,界線快速勾勒,少數棋子通過龐大的體量顯示自己強勢的存在,更多的正躍躍欲試。棋盤上風雲際會將一天比一天動感濃烈,但這些未來隻屬於將自己的夢想與這塊土地的夢想結為一體的杭洲灣人。他們新來乍到,但注定成為主人。他們當中的前鋒已經到了,更多的還在路上。少數似我尋跡而來的,隻出於喜歡夢想的土地有夢想的人們而已,卻在無意中看見整整一個城市的草創。它的元氣沛然,大開大闔,包括坦然裸裎的部分,刮向我一陣陣的磅礴之風。
它會是一座不同於歲月累積風雨滄桑之城,沒有負累,沒有遺憾,沒有死角……統統沒有。
可以有的是文明底蘊,因為很難單純地說它新,它實在是新得有來曆。作為陸緣瀕海處的圍墾部分,海塘的肌底混雜了各種古老的陸塊,曾被無數場風雨從大地上剝離,又重新還原。
這才是一場發生在現實世界的無盡穿越。來自遠方大江大河的力量,沿途衝刷、搬運、淘洗,入海以後由洋流接力,繼續蕩滌、推湧、彙合。當集結號吹響,從一度沉淪到一朝浮現,它們中的細小分子來自不知哪個深穀、高坡,攜帶了不知哪株草木根莖、哪隻昆蟲巢穴的秘密,現在一律平等,泯然無跡。
下過泥塗的人知道,其內裏有著難以言喻的純粹,等同一份清潔細膩的感情深藏不露。因為曾經的古老與新鮮,一塊圍墾出來的海塘繼承融會了水陸兩個世界的優異稟賦,像一場自然與人共同已久的密謀。從海水中打撈那些流失的土地,差不多是圍墾文化裏心照不宣的底氣,它的力量甚至讓我在憤怒來臨之前閉嘴。
杭州灣有多大,我的目光不能盡頭。黎明時分初次眺望過它之後,烈日酷暑下,驅車奔馳到大路斷開處,之後下車步過一座橋,橋盡頭並沒有任何小道的痕跡。艱難蹚過草海,止於一片不明鹹淡的水。隔水望去,又見長滿粗糙耐堿植物的平野。爽朗的黃昏以及黑夜接著穿行,寬厚有力的長風裏,在空曠平坦複明亮的長路上隨意變道、變向,放開手腳;喧嘩,清空肺腑;打開,放出靈魂,發散素日裏狹隘所致的無窮委屈。那是此刻為我升出海平麵的杭州灣——我的夢想舞台。
如果有存心,決意立足於此的人,盡可將杭州灣從孕育看到誕生看到茁壯成長為止。從沒錯失,意味著一種眼緣。歲月狂奔,轉眼就是——那些年我們遇見的人走過的城。
有的是詠歎的日子。
如果還像杭州灣那樣年輕氣盛,想把自己從頭活過,不將夢想當作坐墊,不要一生隻在平底鍋裏安營紮寨,在針尖上跳躍騰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