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狹窄我不懂(1 / 3)

你的狹窄我不懂

門後是山,門前是海,漁港古鎮石浦側身在山海之間。

要成為一個良港,近岸水深是一個前置條件,隨之而來的就是沿港地形崎嶇陡峭,無法形成深廣的腹地。誇張地說,石浦人往後倒一倒,後腦勺會被岩壁磕出個包,往前撲一撲,又會濺一腦門子的浪花。

民居就這樣局促在一溜狹窄區域。站在山上往下看,大片房屋就似牡蠣或藤壺,在海邊礁石上繁衍成一片,時間久了,都重重疊疊粘在一起。在此地,老屋翻新或是拆遷,就其難度與成本而言,極富挑戰性。

門前的海很寬廣,漁民們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忠實信徒,造房子本是百姓人家的大事,並且大吉大利,但常常不能避免因此引起的一場口舌之爭。誰讓港口的土地是這樣的珍稀呢,話說回來,如果當初陸上有大片良田美池可供耕種與棲身,誰又會投身茫茫大海。

因此,習慣於叱吒風雲,履風浪如平地的漁民們在陸上的時候,相當於龍困淺灘。出得海去,海闊洋長任遨遊的本領隻有魚類具備,他們隻有繼續狹窄下去。

一條近海捕撈的普通鋼質漁輪,頭尾連起來不過 40米左右,六七米寬。當它離開港口深入大海的時候,就相當於一個袖珍的獨立王國橫空出世。

這塊行走的陸地,沒有王後的王國,不上 200平方米的國土麵積上,絕大部分要留給用以謀生的工具和設施。機艙、魚艙占據大頭,油料和淡水在側。繁瑣的網具隻能放在艙麵,理順了有幾百米長,網衣上是數不清的網眼,粗大的綱索,一隻接一隻的墜子和浮子,使命相左,輕重迥異。用以撐開網口的兩塊弧形鋼鐵網板招搖地掛在船尾兩側,沉重而巨大。錨具趴在船頭張牙舞爪,桅杆和吊機等的杆、臂隻能向上空發展。

駕駛艙高高在上,是船老大的地盤,王國的皇宮所在。可惜後從不在國內,所以宮內無任何溫柔華麗氣象可言。除了被終日操持而顯得閃閃發亮很有權威感的舵盤,其他的如北鬥、避撞儀、探魚儀……隻有它們各自閃動的指示燈,進一步彰顯權威與神奇,使船老大與國王有了越來越高的相似度。

生活艙是王國內最具人氣與人情味的地方,在底艙之上。它其實是廚房、餐廳、客廳之類的綜合體,在這裏看得到陸上常見的炊具、桌凳、各類食材、碗筷,甚至還有熱水瓶。在船上,除了長腿的人,其他陸上來的東西也多半長腿,都能獨立自主堅定不移。

旁邊的寢艙反倒是很狹窄的,每個床位的長度與寬度都不足以讓一個普通人倒頭大睡,這讓睡覺看起來是一件被邊緣化的事。也是,在海上,睡覺、吃飯,不能完全按照陸上形成的生物鍾來定,也不是由船老大來定,參與決定的有魚群、大海,還有老天爺的臉色。

既然捕魚占有絕對位置,床小也有些道理。側身躺入,拗一個造型,以膝蓋頂前,腳底抵後,占滿了一個格子,船再怎麼晃蕩,也能像壁虎一樣牢牢貼在那裏。

睡覺的水手,為他吼唱搖籃曲的有機器、有風浪,偏偏任何動靜都不足以吵醒他。隻有一種,就是機器停止轟鳴,世界陡然安靜下來,會讓他們從格子裏猛然驚醒。

前麵說過,石浦人的鄰裏關係經常受到土地製約觸發的幹擾,不過石浦港人際關係的綿密並不比漁網遜色,千金買鄰所形容出來的重大關係在這裏隻算人情關係裏的一個支項。

隨便找個地方說起,某日某個船老大的妻子來到菜市場,走過一溜肉攤——她想給家裏買隻豬腳來燉黃豆,相熟的一個攤主立刻選好了遞過來,卻無論如何不肯收錢,亦拒絕拿回。這種情形並不是個別,也絕非偶然。

接下來的某一天,還是菜市場裏,還是這個老大的妻子,石浦港幾千個獨立王國裏的後,來為那個即將在海麵上形成的王國購買出海所需的食品,以普通的單拖船為例,一船六七個青壯勞力,半個月計量,肉類、蔬菜、鹹貨、米油,海鮮除外的所有一切。購物時間是從淩晨三點起,提供給她所需的還是平常這些相熟的攤販,一出手就是幾千元的生意。這回是你來我往,貨真價實,不亦樂乎。

他們之間的關係就這樣形成,並依靠日常的潤滑固定下來。

又比如一個擁有油船的油老板獲知,認識的一群船老大駕船進港了,到碼頭向他們要了幾隻白蟹和兩條好魚,同時請他們到飯店吃飯,算是接風洗塵。

老大在最後一網的貨裏挑了出來給他,帶回交由飯店加工。吃飯的時候老大們抱怨這個月南邊水域的蟹才肥,他們這一次在北邊。

不用求證也可以肯定這些船的油料來自這個油船老板,每次出海他們一般要往每隻船的油艙裏灌下百來桶油,三萬多斤。

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通常在一周後付清。因此油船主與船老大很難說誰不需要誰,誰又更需要誰。

另有供應漁網、供應船用機械及各類零件的,幾乎所有的供應商與漁船之間都有著自己的渠道,這是連接漁船的上遊。在下遊,有著同樣複雜而漫長的流通鏈:船塢,每年的保養與修造,單筆生意就不小;大大小小的冷庫,手頭都握著一批相好的漁船;碼頭所有者,也有一群相對固定的船舶來停靠。一個 500噸級的漁用碼頭,同時能停靠四對船,每對卸貨時間在三到五小時。往往大風起時,漁船集體返港,此時碼頭一位難求,有些要等上幾天才能輪到,即使輪到,偏偏冰庫已滿負荷,裝上岸的魚貨屯在卡車裏,每小時也得付一兩百元。如果說在海上,魚與冰是安穩地待在一起,在深的密封船腹內,在海水之間,呈現出一種惰性,色澤質地不會大變,那麼一旦接近陸地,即使不再活的魚,也會顯示出對不屬於自己世界的某種不適應,或者抗拒。出艙的魚幾乎以一種見光死的速度改變自己的色澤,所以等待的時候,失色的就不僅僅是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