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日落東海(1 / 1)

日出日落東海

太陽升起在東山,太陽落下了西山,聽上去仿佛太陽到山那邊的人家走親訪友去了,自然記得要回來的,安心等待便是。但在海中孤島,太陽從東邊的海裏升上,又掉入西邊的海裏,每一次,都把大片海水和上方的天空同時染得通紅。

場麵壯烈,引人起微微的戰栗,延續著莫名的不安,仿佛整整一晚,太陽並非照亮遠方的人家去了,而是跌入深淵,自身也經曆了一場黑暗,直到第二天,才得以重新浮現。

當它徹夜努力終於到達東方之海,破水而出的刹那,宣告又一輪重生,所有的生物都願為此朝它致敬。這當中,雞的表達最為奔放熱情。拂曉,每當紅團團的旭日升起,新鮮的,潤澤的,像一枚碩大無朋的蛋黃晃悠在浩浩蕩蕩的海麵上,令公雞們激動得不行。這裏不比普通的鄉村,隨處有稻草篷可站。領頭的大公雞,有著流光溢彩的毛羽和豔麗肉冠的那隻,就帶頭跳到樹丫上,更加昂起高傲的頭顱,對著浴在水火之中的太陽放聲歡呼:“喔喔喔——”第一個喔是初試啼聲,到第二個喔音調陡然高亢,第三個喔拖得長長的下來。它一領唱,其餘公雞一呼百應,抑揚頓挫,此起彼伏,應和著島四周的隱隱濤聲,使孤島之晨充滿陽剛。

至於傍晚,公雞們率先沮喪起來,偃旗息鼓去了。留下數量占絕對優勢的母雞們踱著方步,舉棋不定。男人家不出頭,它們隻好以商量的口氣,一路發著咯咯咯的喉音,漸漸向雞塒彙攏。此時,燃燒了一天的太陽又帶著灼熱的火焰沉入深海,僅留下漫天徹海朦朧的餘暉,島上的黃昏,在母雞們低調肉感的歌吟中,慵懶地略帶心神不定地降臨。

人見多識廣,對此的反應相對要克製,顯得有風度得多。

清晨太陽升起的那段時間,漁村、港口重新注滿活力。睡足一夜的漁夫漁娘、漁家孩子,休整了一夜的船,看上去都神采奕奕。早年間用的是櫓和帆。搖櫓和扯帆都是件難活累活兒。但大清早的時候,漁夫有的是力氣,一安上櫓就搖得風快。搖櫓不僅是動作極具舞蹈底子,諧謔不已,櫓聲本身也是充滿喜感。細聽之下,咯吱依吱,好似從胳肢窩裏傳出來,每響一聲都胳肢人一下,令人忍俊不禁。再有一陣好風過來,升起風帆應和。帆堆著的時候委頓沉重,一旦升起,就充滿希望。這裏的帆開似大菜刀,有劈波斬浪所向披靡的氣勢。初升的太陽照在古銅色帆布上,發出深沉的金光,比燦爛少一分張揚,比輝煌還多一分肅穆。吃風麵略凹,背風麵微鼓,像漁夫鼓起的肌肉,有用不完的力量。

現在當然用機器,發動機強勁的轟鳴聲打破港灣的寧靜 ,鋒芒畢露的船頭犁碎滿海的金光,兩道翻滾的浪花以銳角向兩側拉開,替船安上了長長的白色羽翼。汽笛拉響,分貝讓陸上車笛望塵莫及。即使一般的渡輪,不小心站在其喇叭附近,也會被震得氣血翻湧,仿佛吃了武林高手一記無影掌。這種裂膽之功與海卻是相配的。出航的船拉響汽笛,警告、宣示、炫耀,並不似公雞的啼聲那般單純,但朝氣蓬勃與歡樂向上十分一致。

漁娘例行來送,海風來不及吹亂她的發,顯得頭麵利落。她的麵前,新鮮的太陽照著廣闊無垠的海麵,一切光明自在。

海上送行船不玩十八相送,隻因海絕非陸上狹窄,一眼看過去,船隻是愈行愈小,卻還在。雖然地球不是死板的平麵,但如果直到望不見為止,隻怕還是要把人望到兩眼發直。隻有從小愛鑽死胡同之輩,會在好天好日嚐試久久地看。看出地球果真是圓,船是慢慢掉下去了,奇異在後頭,想象這隻船就這樣貼在水皮子上——地球的表皮,太陽升起,它卻掉下去了,然而始終有回頭的時候,證明它沒有掉入罩著它的天空。

所以歸航的船是慢慢爬上來的,還是沿著水皮子,地球最光滑的表皮,沒有可攀附的任何東西,卻顧自爬了上來。留在身後的太陽注定要掉入深淵,紅色光芒照著船後麵的浪花。總希望在黑暗到來之前回到港灣,很努力,但看上去依然不緊不慢。

海太寬,缺乏參照物,船隻走不出應有的速度,瞭望它是令人心焦的。

黃昏時段,時間的流逝以光影的漸變來度量。白亮到淡金,而後緋紅、橙紅,轉為淺紫,一轉眼,深黑了。好多港口需要候潮水進出,退潮的時候進不去,條件苛刻的隻能在平潮的時候進。沒有趕上時辰,船會關在港外。在落日之際,被暮色追趕著的船上人心也焦急。

更多的船按時歸來,暮色替它們塗上了一層滄桑的亮色,漁娘在準備或豐盛或清貧的晚餐,打發孩子出來迎接,同樣的色彩塗在暮歸的漁家漢子和他們孩子的臉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