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很驚訝,因為很久沒人來她家了,隻有她的弟弟李迒偶爾來坐坐。但她知道這不是李迒,因為她從敲門聲裏就聽出來了,那是一種怯怯的、探問的敲擊聲。
來人是一位故人,是趙明誠的姨家表哥謝克家的兒子。他說父親身體欠佳,想見李清照一麵。
這一麵,李清照一定是要去見的,因為在她告發張汝舟的案件中,謝克家是出了力的,尤其是謝克家的兒女親家綦崇禮,更是這場官司勝出的關鍵,正是他的相助,才將張汝舟罷官流放,並迅速救出了李清照。李清照為感謝綦崇禮的搭救,曾為此寫下了著名的《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
時年,綦崇禮任兵部侍郎,為朝廷出謀劃策,並代皇帝起草詔書,深得趙構依賴和欣賞。他和謝克家為兒女親家,都是趙明誠的表親:一個是姨家表哥,一個是姑家表弟。
李清照來到謝府的時候,謝克家已經臥床不起,在兒子的幫扶下,他支起了身子,問李清照手中的《謝賜禦書詩表》可否還在。
一句話,直問得李清照好不傷心。這畫,是趙明誠生前的最愛,她一直在身邊珍藏。隻是到了紹興,這畫連並最寶貴的大部分畫卷文物被竊賊鑿壁偷了去。
如果不是謝克家問起《謝賜禦書詩表》,李清照真不想再說起紹興。想到紹興,她就想起那個偷了東西又假惺惺回來討賞錢的惡鄰鍾複皓。
謝克家聽說那畫卷丟失了,不覺歎道:“果不出我所料。”
原來,在更早的時候,有一個和尚來求他在這書卷上題跋,說是受人所托,但決不肯透露那人的姓名。這書卷謝克家看著眼熟,想著應是趙明誠被盜失的舊物,遂在上麵寫道:“姨弟趙德甫,昔年屢以相示。今下世未幾,已不能保有之,覽之淒然。汝南謝克家。癸醜九月十一日,臨安法慧寺。”
據說蔡襄的這幅書法精品,是五張紙拚接的大卷本,在當時就是轟動一時的名品。一代書法大家米芾在四十年後見到它,激動不已,立即情懷滿滿地作了題跋。隻可歎,這書卷後來流落到了日本,另有卷本在台北,多被人認為偽作。
試想,若真能目睹這本真書卷,是否能看出些趙明誠和李清照曾經的過往,看出些謝克家的歎息?是否能看出那鍾姓惡賊肮髒的爪影,看出作為一個法慧寺的和尚,卻在這樣的汙穢事件裏有著不幹淨的佛心?
和謝克家的相見,讓李清照很為震動。她沒想到一個病入膏肓之人,竟然還牽念著趙明誠。回到家,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從床下拖出《金石錄》手稿,撲地而哭。
她,太需要這一哭了。沉默了一年,這一哭,她心中的鬱積噴薄而出。
謝克家和李清照相見後不久就去世了。這更加刺激了李清照,讓她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樣迷茫了,不能這樣了無生息地生活,因為趙明誠的遺願還沒有完成。她不能辜負他,她若辜負,就是辜負了一輩子。
人生,沒有多少時光可以任你消沉,不然,你所有的心願,都將未了。
李清照擦淨桌椅,攤開了書卷,然後推開了窗子。這時,雖然不是春天,院子裏芭蕉、湘妃竹、芙蓉樹也不是盛時,但她覺得,一切的景致都有了別樣的生機。
她太久沒有認真看一眼這些草木了。
草木,是世間靈性的生活偈語,你若心生春風,它自會蓬勃入懷; 你若多有怨尤,它必是惆悵悲哀。
紹興四年(1134)初秋,李清照的小屋裏,又一次飄出了淡淡的墨香。深深的夜裏,她的爐火旺著,她的燈光也亮著,她日日夜夜地編校著《金石錄》。
五十一歲,李清照傾盡她一生的深情,寫完了後人盛讚的經典文字—《〈金石錄〉後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