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多多和沈芸找不到木子虛,到傍晚回家,一看兒媳婦跑了,氣急敗壞,立刻帶上家丁和武器,殺到鳳儀樓。再見鳳儀樓關門大吉,夫婦倆慌了,砸門而入,搜遍整個裝修華貴的二層商樓,一點金銀珠寶的碎屑都沒找到。

“格老子!小賤人手段真狠!走,去追,她跑不遠!”

當下,錢多多就召集武士家丁,往京城方向追去,沈芸帶著錢智回家懊惱不提。

追到蘇州城北三十裏外,曹細妹的人馬正在小憩修整。

錢多多陰惻惻笑,上嘴皮扯著臉皮一起抽抽。“想跑?哼,哈哈,叫你知道我錢多多的厲害!”

曹細妹早就知道自己很可能被追上,所以才將錢財托了鏢局。她這殘破的身軀,無非又是被錢多多暴打一頓罷了,逃之,幸也,逃不掉,也沒辦法。舉目整個蘇州城,誰會幫她?

胡一圖的夫人胡楊氏一直從她這裏白拿珠寶首飾,平日裏還會幫襯一下,比如從前錢多多找上門,胡登科就帶人給她解圍。但自從錢多多求了皇命,奉旨娶了她做兒媳婦,胡楊氏的幫襯也就到此為止。誰敢和皇命對著幹?

她恨皇帝,比恨錢多多一家人還要千百倍。

錢多多帶領一幫凶神惡煞的武士家丁,逮住曹細妹的人,舉棍棒刀劍就打,不往死裏殺,照著斷胳膊斷腿傷心傷肺傷五髒六腑的標準,蠻橫肆虐。

一時慘叫聲響成一片。

錢多多拖著曹細妹,就在草叢裏狠狠地暴打,一邊要脫她衣褲施暴。這種變態的欲望很奇怪,曹細妹並不算美人,甚至可以說姿色平平,和錢多多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妾們比起來,真沒什麼亮點。但她是他的兒媳婦,是他傻兒子千辛萬苦娶到手的女人,就因為這個關係,他一直想證明點什麼,想染指兒媳婦,讓她知道,真正智商健全的男人是怎麼在性事上折騰女人的。或者,因為錢智的傻,他更想替兒子完成一樁事業。

曹細妹無法忍受這種禽獸的行為,她死也不能服從。

她越是掙紮,錢多多打得越狠,一陣絞痛自腹部深處彌漫,曹細妹吃驚的抬胳膊抵擋錢多多的拳頭,抬頸看向半褪的襯褲,血色湮染……

“啊--!”曹細妹忍不住仰天喊。

錢多多也傻眼了,收回拳頭,起身看著那越來越多的血紅,如遭雷劈。

他……親手打傻了兒子,又親手打死了“孫子”?!

就算他這人再蠻橫殘暴,也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臉頓時黃了,驚恐莫名:報應?難道這就是報應?

錢多多渾渾噩噩的帶著武士家丁走了,嘴裏一直念著“報應”。

曹細妹的人傷得重,自顧難保,曹細妹一個人遠遠躺在草叢裏,昏迷不醒。

便在這時,一隊人馬經過,為首的人白衣高潔,束發綸巾,人清淡如茶,平靜的看過滿地傷員,跳下馬來。

這人正是木子虛。

“唉。”他輕輕歎息了一聲。“把他們救起來吧。”

自那以後,曹細妹便跟隨木子虛,開始為朱寧效力。

她有謀斷,有財力,在京城有人脈耳目,對朱鄯恨之入骨……所有的條件,都是朱寧十二萬分歡迎的助益。

又是一年冬至。

項寶貴帶著冷知秋和兒子青霜,一路遊山玩水,慢悠悠回到了蘇州。

這一路不僅充分領略南方的奇山秀水,風土人情,偶爾也碰到兵荒馬亂或天災,偶爾也有仇人現身,都不能破壞夫妻倆愉快輕鬆的心情。

一家三口,形影不離,歡歡喜喜。

青霜這孩子大約真是和項寶貴不太親,誰叫當初項寶貴差點把他從娘胎裏甩到地上,幾乎就要臉著地,後果不堪設想啊!再加上父子倆生來喜歡爭奪,項寶貴心眼小,兒子吃奶,他也覺得被奪走了專利,總是忍不住要橫加阻撓;青霜雖小得毫無智慧可言,但他有直覺,直覺告訴他,那個渾身騷氣的男人,是他“進食”的大敵,是分走他母愛的惡人。

項寶貴不抱青霜,都是拿一隻手托著,就像托著一團令他嫌棄的肥肉。這團肥肉差點要了他愛妻的命,誰讓他的知秋受苦,他就讓誰不好過。

青霜不對項寶貴笑,都是癱著一張越來越酷似項寶貴的臉,閃爍著幽幽的鄙夷目光。

這時候,冷知秋總是忍不住笑得彎了腰,書也看不下去,父子倆各給一個親吻,算是各自安慰,一碗水端平。

“夫君,青霜以後一定比你更招女子喜歡。”

“為何?”項寶貴不服。

“你的笑容太便宜,不金貴。青霜是男孩子,是不該笑太多,這樣才顯得有深度,讓女孩子仰慕。”

項寶貴頓時想起冷知秋讚美朱寧的詩句,嘴角的笑弧便凝得深了幾分,鼻子裏哼了一聲。

冷知秋看看他,這是又要作天作地的前奏,忙把兒子放一邊,走過去抱住他。“你這人,多大了,還和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爭起高低,也不嫌臊。”

“我便是如此,你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項寶貴收起跑遠了的思緒,借著她同情心泛濫,耍無賴。“別的女子喜歡那些假正經的,知秋你可不許呀,你要懂得欣賞為夫的與眾不同。”

“……”冷知秋將臉埋在他胸口,咬著嘴,身子在輕輕的、微不可察的顫。

“要笑就笑出來嘛!”她就是太守老丈人教誨的那些習慣禮儀。項寶貴幹脆撓她胳肢窩。

冷知秋便在丈夫懷裏活蹦亂跳的蝦一般,又跳又笑,邊掙紮邊討饒。

這時候,床榻上孤零零的青霜就會皺眉,發出一聲不符合他年齡太多太多的淒涼歎息:“哼……”

蘇州沈家莊項園。

今年冬至與去年一樣熱鬧。

沈天賜和惠敏正式向項沈氏提請了複婚的事。本來這事他們想問冷知秋,惠敏認冷知秋不認項沈氏。但現在項寶貴夫婦都沒蹤影、沒消息,他們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隻好趁著冬至節,順便給項沈氏提一提便罷。

孫仲文等人聚在項園小文堂討論書院的事,王爽的妻子王氏則在後園子裏幫項沈氏布置過節的瑣事。

項沈氏和項文龍這兩天不知什麼原因吵嘴,心情不好,加上兒子、兒媳婦不知跑到哪個天地去了,這一家子鬆鬆散散,園子是大,她卻覺得孤寂,做什麼都沒心思。

倪九九來坐了半天,見項寶貴沒回來,便告辭先回去。他的妹妹倪萍兒剛生了個女孩,這會兒還沒出月子,身邊沒個親人怎麼行?

項沈氏不太上心的應了沈天賜和惠敏複婚的事,也沒給他們做主挑日子。卻突然想起來,叫沈天賜去請冷景易。

“雖然那個知秋讓老娘糟心,但怎麼說呢,寶貴喜歡她,我做娘的,唉!沒什麼好說的,希望今兒個寶貴能把他媳婦兒帶回家來,天賜你去把寶貝接回來吃餃子,順便,請親家公也來吧,那老頭孤家寡人,整天對著個牌位算個什麼事。”

沈天賜答應了去。

惠敏放肚子裏不高興。大過節的,他們複婚的事就提了個頭,人家根本不上心也就算了,還把沈天賜當下人使,這滿園子多少小廝?隨便叫一個就能使喚不是?還以為是從前呐,什麼事都支使沈天賜跑腿?

沈天賜剛走,慕容瑄帶著慕容青青卻上門來做客。

項沈氏納悶了。

“我說慕容家大公子,你怎麼一到冬至就往外跑,還總來我這裏?老娘這裏的餃子湯圓比你家好吃?”

慕容瑄笑笑,客氣的施禮。“伯母一向可好?快一年了,晚輩與貴府孫先生等四位大儒合著開明湖居書院,今日正好聚在一起,商討了解一番。”

慕容青青則親昵的挽住項沈氏的胳膊,笑容甜美。“伯母,青青有日子沒來玩耍,可想念伯母了,尤其是伯母種的花,真正飽滿,再找不出更好看的了。”

項沈氏怪怪的瞥慕容青青,直接告訴她:“我兒子寶貴可不在家哦。”

慕容青青掩飾眼底的失望,依然笑容可親。“伯母,青青是聽說項園滴水澗的墨梅開得極好,又想念您,才特意央了兄長一起來,伯母可別取笑青青。”

項沈氏便意興闌珊的虛應承了。“既然是這樣,便都隨意些吧,老娘今兒有些不舒服,不特別招待你們兄妹了。惠敏,你招待一下慕容家的小姐吧。”

慕容青青忙問:“伯母哪裏不舒服?可看過太醫?”

“看個屁太醫,老娘是心堵,氣的!”項沈氏甩著手走了。

慕容青青要追問,慕容瑄按住她的肩,搖了搖頭。人家不想多說的事,不應追問,自己這個庶妹真沒涵養。

惠敏不甘不願的領著慕容青青逛到滴水澗。慕容青青哪裏是要看什麼墨梅,一心打聽:“表嫂子,伯母她因何生氣?可是氣惱知秋姐姐?”

“你這姑娘瞎猜什麼呐?”惠敏掛下臉。

橫行蘇州多年的錢多多,家財空了,兒子不僅傻,還沒了生育能力,兒媳婦也沒了,有消息靈通的打聽到,錢多多打死了兒媳婦肚子裏的“孫子”……種種打擊之下,錢夫人,不對錢宜人沈芸,她病了,瘋了!

有錢府下人傳說,沈芸瘋病發作時,就喊項文龍的名字,哭得肝腸寸斷,錢多多氣壞了,也不管沈芸病弱,掄拳頭照打,打完妻子打兒子,打完兒子就去和那十二房姨娘廝混,信誓旦旦要再生幾個兒子出來。

項文龍聽得傳聞,心裏有些替沈芸戚戚然,想她如今這麼慘,過去的背叛、嘲笑冷眼、無情無義,他也就不再怪她。

項沈氏本來就敏感,多少從他的歎息、眼神裏感覺到了,知道他同情沈芸,怕是又要憐香惜玉?

這才又吵了起來,各自生氣。

這種事,當然不會和慕容青青說一星半點。惠敏就算知道一些內情,也不會告訴這來者不善的姑娘。

陪了一會兒,惠敏便借口要去給前頭看茶和點心,盯幾個下人做事,揮帕子告辭了。

慕容青青帶著隨身丫鬟,甚是無趣的逛著,正想著回家算了,卻見一棟樓院,庭前厚毯子一般的草坪,蜿蜒石路架著紫藤,光影明暗如詩,開闊明朗裏有溫婉柔情,竟讓人一見難忘。

“這裏是誰住的?”慕容青青問經過的一個小丫鬟。

“一葉吉屋,是主子爺和少夫人的院子。客人小姐,您莫再往前了,主子現在不在家,您還是去前頭廳堂裏坐罷?”小丫鬟攔阻慕容青青探尋的腳步。

慕容青青心裏不是滋味,原來這就是項寶貴和冷知秋的住所,他們竟然住這麼好的地方,慕容家是有錢,可哪裏造得出這麼別致風雅的樓宇風景?聽說項寶貴極寵愛嬌妻,二人進了自己的小樓便不出門,如膠似漆招人眼紅。

“哼,你這丫頭真沒見識,世上都是男子為尊,要說也是項大哥的住所,豈能將什麼少夫人也算在裏頭?”

冷知秋被梅蕭帶走那麼久了,說不定早就改弦另嫁,這裏很快就該換新的女主人了吧?慕容青青深深的看著一葉吉屋在夕陽下的剪影。

正幻想著,老遠的喧嘩起來,似乎有人喊著:“回來了!主子爺和夫人都回來了!”

項園的大門口,熱鬧得翻了天一般。

項文龍等人、所有的客人、所有的下人,通通跑出園子看。

馬車上下來豐神俊秀、春風滿麵的項寶貴,衝父母招了招手,便轉身從車裏再抱出粉雕玉琢的美人一個,美人懷裏竟然還抱著個嬰兒,爭分奪秒的蹭著美人胸口,試圖找奶吃。

項文龍和項沈氏當場就站不住,差點摔倒,雖然處於吵架冷戰狀態,卻不約而同的都衝了過去。

“那個知秋,這是我們的乖孫子?!”

“寶貴,此兒是……?”

夫婦倆急不可耐的齊齊開口詢問。

項寶貴故意看天。“我不認識那小子。”

冷知秋將青霜遞給項沈氏抱住,順手抓住項寶貴腰上一塊結實的肉,狠狠擰了一把,都到家了,這小氣鬼還在和兒子爭風吃醋。

項沈氏看著懷裏的嬰兒,笑得合不攏嘴,哇哈哈一連串,穿透雲霄。這霸氣粗放的笑聲讓青霜很吃驚,瞪圓了烏溜溜的眼珠子,看著陌生的臉,思索要不要大哭一場。

“啊哈哈,孫子,我的乖孫子,我的心肝寶貝肉,長得和寶貴小時候一模一樣啊!啊哈哈!”

青霜還沒決定要不要大哭,已經被項文龍搶過去抱。

“你小點聲,看把孩子嚇得。”項文龍說著話卻立即低頭去親孫子的嫩臉蛋,胡子又把青霜嚇了一跳。

兩寸長的清須擦過他的臉和軟呼呼脖頸,又癢又痛。

這沒有多少思考能力的小東西,依照本能掙出兩條肉胳膊,一把拽住胡子就扯。

“哎喲,嗬嗬。”項文龍喜歡得笑眯了眼,抱著孫子轉圈,再不肯鬆手。

項沈氏搶著要奪,夫婦倆眼裏隻有小孫子,把曾經最愛的兒子忘得一幹二淨,連噓寒問暖都省了,當然也忘了問兒媳婦怎麼會偷偷跑出去生孩子的原因。

冷知秋笑問項寶貴:“公爹姆媽從此以後也會偏愛青霜,你這醋豈不又要備好幾缸?”

不料,項寶貴喜滋滋摟住她的腰道:“不會,這下可好了,不怕他再來和我搶你。”

又低頭在她耳畔悄聲道:“晚上我們終於可以安心睡覺,‘好好’睡覺,嗯。”

他勾著嘴角,眼神說好聽點就是深暗莫測,說難聽點便是騷氣發綠。

冷知秋臉上微微紅,推開他一些。“這麼多人瞧著呢!你就不能注意點形象?”

這一路雖然玩得開心,但因為帶孩子不便,他還沒在床上得逞過一回,估計這家夥憋得要瘋了。

所以項寶貴恬不知恥地拉住冷知秋的手,草草和幾個客人打完招呼,便從慕容瑄身旁快步而過,眼角餘光掃了掃慕容瑄。

冷知秋被他拉著就往一葉吉屋走。

“娘子,形象是何物?”項寶貴裝傻問。

“形象嘛,便是他人眼中的你。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

“噢——不錯,為夫以人為鑒,發覺從前沒有娘子可疼愛,十分淒涼,現如今有了娘子真好。他們都在嫉妒咱倆了。”

“……夫君自我感覺真好。”

“一會兒感覺會更好,先熱水洗洗吧?我喜歡那次共浴時的姿勢……”

“項寶貴!”冷知秋跳腳了,四顧看有沒有人聽見。

遠遠的,兩個小丫鬟捂嘴低頭逃逸。

冷知秋叫住那兩個小丫鬟,吩咐她們送熱水,備新衣、洗漱、點心等物。

雖然項寶貴很騷情,冷知秋也明白,這廝不會真的一時半刻都忍不住,之前長年累月都忍了,不是嗎?兩人風塵仆仆,回屋洗漱換衣休憩,稍稍溫存一下倒是可以,晚飯總要去和大家一起吃的,許多事情也是必須交代的,眼瞅著天黑,真要上床廝混,就真的不孝且無禮了。

夫婦倆進得屋,便聞到隱隱的酒香,冷知秋揉著有些酸痛的腰躺在側屋美人榻上,疲倦頓時湧上來,懶洋洋扯了錦被蓋在身上,讓項寶貴給她捶揉敲打,不一會兒便打起盹來。

項寶貴拿眼神示意丫鬟們布置洗浴,伺候洗漱、茶點,自己輕手輕腳的先洗過,換了身衣袍,正要去弄醒冷知秋,卻聽樓上有動靜,長眉一鎖,轉眼便上了樓。

轉過三扇屏風,隻見他心愛的大床上,錦被淩亂,赫然躺著一個女人,香肩半露,醉眼朦朧的對著他笑。

“項大哥,你回來了。”

語帶嬌喘,被角掀起,故意露出胸前一片春色。這慕容青青果然有自信的資本,身材看著並不豐腴,兩座山峰卻是挺拔壯觀,顏色鮮美。

她聽到項寶貴回來的消息,並不知道冷知秋也跟著回來了,更不知道夫婦倆還抱了娃回家。這會兒趁滿園子人都迎出大門外去了,她便喝了點酒壯膽,脫光了上床等項寶貴來欣賞美色,誘他上鉤。隻要項寶貴看到她的身體,就不怕他不為自己的清白負點責任。

項寶貴麵無表情的被迫“欣賞”了一眼,抬手間,日昭寶劍出鞘,準備一刀宰了這個膽敢玷汙他和冷知秋專屬聖地的女人。一回來就碰見這種烏煙瘴氣的鳥事,他的心情頓時很不好,不僅要宰了慕容青青,還要回頭把慕容瑄也宰了才解氣。

“夫君?”樓下冷知秋被丫鬟叫醒,不見項寶貴,便出聲喚他。

項寶貴腦子一個激靈,不成,不能在冷知秋眼皮底下殺了慕容瑄的妹妹,也不能讓她看見血光。當下收了劍,轉身就下樓,再沒看床上美人一眼。

“娘子,適才去樓上一看,發覺床榻汙了,我得立馬著人換一張來。你先洗著,為夫去去就回。”

床汙了?冷知秋莫名其妙看項寶貴匆匆出去的身影,就算髒了,也不用現在就急忙去換吧?這樓裏又不是隻有一張床榻。

她懶得多想,自去沐浴更衣。

樓上慕容青青聽見冷知秋和項寶貴對話的聲音,驚得渾身冒冷汗。怎麼那個豆芽菜一樣瘦的女人也回來了?!剛才項寶貴滿臉殺氣的拔出劍來,已經把她嚇得酒醒且魂不附體,這會兒更加不知所措。

她躺著懵了好一會兒,才慌亂的爬起來穿衣,待穿齊整,才有了主意。

冷知秋匆匆洗過,讓丫鬟伺候著更衣梳發,卻見鏡子裏多出一個人,淚眼漣漣的,驚了她一跳。

“知秋姐姐,你要替妹妹做主哇……”

慕容青青話沒說完,項寶貴帶著慕容瑄進屋,身後還跟了七八個大漢,竟然果真抬著一張大床,嘿喲嘿喲的往樓上搬。

冷知秋錯愕的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最後隻好等項寶貴說話。

“娘子,你要替為夫做主。”項寶貴抬袖擦了擦眼下光潔如琥珀美玉的肌膚,委屈萬分,“適才,這個賤女人奸汙了為夫的眼睛,還玷汙了咱們那張大床,當初可是花了一百二十兩銀子打製的,娘子你說該怎麼索賠?”

慕容青青臉色發白,爭辯道:“項大哥你看了人家的身子,女子貴名節清白……大哥?”

她轉向慕容瑄求助,慕容瑄皺眉不已。

剛才項寶貴不由分說拽他出小文堂,扣著他手腕脈門的力量狠辣辣的,差點把他直接捏死在半路上。這會兒要是一句話不對,保不齊這魔王翻臉殺人。

他不敢和不講常理的項寶貴說話,便對冷知秋道:“院主,真是抱歉,你一回來就碰上這樣的事。”

慕容瑄先提兩人的合作朋友關係,也算是安撫當事人激動的情緒。

冷知秋當然看明白了事情經過,錯愕過後,便抿著嘴、沉下臉,心情十分不好。她微微偏轉身,也不看項寶貴和慕容青青,垂著眸子,片刻間心頭已經想了許多事。

一者,項寶貴看到了別的女人身體,恰如他自己所言,被那慕容青青“奸汙”了眼睛,難受的不僅僅是項寶貴自己,她也很難受。她的夫君,從來都是幹幹淨淨,由裏到外屬於她,這回被“奸汙”了,此仇怎報?此恨怎平?此痛怎銷?

二者,她自知很有可能終身不能再孕,雖然好不容易生了青霜,但僅僅一個兒子,怎麼對得起項家列祖列宗?這世上男人納妾收房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到底要不要為了項家,犧牲自己的感受,容忍項寶貴納妾?

三者,自古隻聽說女子名節清白,哪有男子的名節清白可言?分明是項寶貴受了害,但失節的卻是慕容青青。說起來,項寶貴的確應該為這冤枉事負責,給慕容青青一個名分。

四者,項家和慕容家遠無怨、近無仇,目前還合作開著書院,攤上慕容青青這碼事,十分敏感。這慕容瑄是什麼目的?為何縱容其妹滋生非分之想?

項寶貴忐忑的靠近冷知秋,拿過梳子替她輕輕梳理長發。

“知秋,你隻問自己,怎樣才能舒心,要不要殺了他們?聽憑娘子你的意願。”他誘哄冷知秋,但願她點頭說:好,宰了他們!

慕容瑄和慕容青青的臉色頓時慘白。

冷知秋幽幽歎了口氣,問:“夫君,知秋已嫁,從此再無狂蜂浪蝶糾纏;為何夫君已娶,卻總有那麼多女子送上門,甘願為妾為婢?”

誰說你沒有狂蜂浪蝶糾纏?項寶貴挑眉看靠在腰際的那顆千嬌百媚的腦袋,心裏酸得不行。有什麼女人敢惹他厭煩,他必定毫不客氣的打打殺殺,送她們千裏之外。但招惹冷知秋的那些男人,雖然數量上不多,質量上可是很可觀的,一不小心,可能就會把嬌妻拐跑!

冷知秋自問自答,繼續道:“看世俗傳統,一女不適二夫,知秋嫁了夫君,從此便無他人問津;但男子卻可以納妾收房,夫君雖然已經娶妻,往後幾十年,難免還會有這樣那樣的女子,少女懷春,心歸君子。”

這話說到這裏,慕容瑄和慕容青青都有些暗喜,莫非,冷知秋想通了,準備鬆口,答應給項寶貴納妾?

項寶貴可不這麼認為。他的娘子是什麼性子,他懂。“所以呢?娘子你準備怎樣永絕後患?”

“夫君看了慕容姑娘的身子,為了保住她的名節,就委屈夫君自挖雙目;夫君生得俊美,招人愛慕,為免麻煩,再委屈夫君揮刀自宮!”

“……!”所有人如遭雷劈。

冷知秋神色平靜。

“夫君就算雙目失明,不能人道,知秋依然是你的妻子,生生世世相隨不棄。敢問慕容世兄,如此解決可還滿意?敢問慕容姑娘,如此,你還願意為妾麼?”

項寶貴覺得眼睛刺痛,某個幸福源泉也抽痛,捧著妻子秀發的手都抖了。看吧,還說他狠,他的娘子比他更狠!

當然,冷知秋說的不過是一個態度,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態度,隻不過她的說法比較藝術,不生硬,也給了慕容兄妹台階下。

慕容瑄當即抽嘴角:“院主真是……愛開玩笑,沒有的事,一場誤會。”

他到這一刻才明白冷知秋絕不可能與人分享丈夫,如果繼續糾纏這個問題,後果會很嚴重。她看似雲淡風輕的開玩笑,其實卻是嚴厲的警告。

看她端坐不搖晃,臉罩寒霜,慕容瑄已經後悔挑起這樁事,他原本沒想到會如此觸怒冷知秋,要和項寶貴較手,方式很多,他挑了最糟糕的一種,這次事後,兩家恐怕就有隔閡了。不劃算!失策!

慕容青青卻不懂這其中彎彎繞繞的深意,隻是被冷知秋的話嚇到,抖著手指道:“你怎麼如此狠心?我不信,我不信項大哥會這麼做……”

項寶貴當即拔出劍來,劍光生寒。“沒聽見我項家主母的話麼?這就是項家從今往後的規矩,誰要是想讓我納妾,我就得自宮!爺當然不會自宮,為了不自宮,隻能殺人。你想死嗎?”

他語速緩慢而柔和,說著還衝慕容青青詭異的一笑,笑得慕容青青背後寒毛一根接一根次第豎起。

慕容瑄忙扯住庶妹的手,“青青退下!不得無禮!”

又對項寶貴道:“納妾的事,是愚兄考慮欠周,既然項兄不喜歡我這個妹妹,那就不勉強了。”

“你能想通就好,慕容瑄,對自己家人好點,就算是個庶妹,也該尋個正經過日子的人家,何必利用她呢?”項寶貴拿眼角冷冷瞥慕容瑄,隨之繼續得了便宜賣乖。“我和知秋的床榻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令妹把它弄髒了,你說怎麼賠?”

慕容瑄抿著嘴不說話。倒不是反被索賠區區一張床的錢而懊惱,而是項寶貴那句話讓他心裏一顫——對自己嫁人好點。

慕容青青跺腳。“哪裏有弄髒了?便是弄髒了,也不過是一張床而已,賠就賠,你說要多少銀子?”她這會兒真的一點也不愛項寶貴了,俊美有什麼用,太壞了!對她太不友好了!

“哦,打造那張床花了一百二十兩,現在我夫妻倆已經睡習慣,因為你把它弄髒了,我們不得不去適應新床,這個損失就大了。”項寶貴攬著冷知秋的肩問:“娘子,該賠多少銀子合適?”

冷知秋低著頭,默默的在額角滴著冷汗。

“也不多賠吧,爺自挖雙目的事就免了,大家扯平。好了,天黑了,走,吃晚飯去!”項寶貴拉起冷知秋,笑嘻嘻的樂。好險,躲過自挖雙目又揮刀自宮的災厄,他容易麼?

當晚一大家子人分主賓用完晚宴,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散走,不提。

冷景易和項寶貝留在了項園住下。

青霜無疑成了整個項園的焦點,享受所有人的寵愛目光,尤其是冷景易老爺。本來他還不太樂意來項園過冬至,沒想到會見到失蹤將近一年的女兒,還見到了寶貝外孫!他和妻子一生隻有冷知秋一個獨女,自然是萬分珍愛這小外孫。青霜和冷景易也投緣,外祖孫倆十分親熱,看得項文龍和項沈氏都嫉妒了。

項寶貝也愛這個小外甥,和冷景易一起逗著孩子,渾然忘了來之前,還在鬧著要與冷兔和離。

隻有兩個人的心情是例外的,那就是項寶貴和冷知秋。

兩人相攜早早回了一葉吉屋,換上便服,披著大氅,剪燈西窗,聊起私房話來。

“夫君,那個青青的身材好麼?”

“……我仿佛見一條大肉蟲盤踞在我們的愛巢,當時,為夫忍著嘔吐,正要揮劍斬蟲……”

“少胡諞!那便是膚色白膩、春桃滿握咯?肯定比我強多了。”冷知秋酸溜溜的別開臉。

“……娘子,為夫的眼睛被她奸汙了,你不安慰安慰我嗎?”

“我嫌棄你。”

“……不要。”

“你髒了。”

“……娘子,難道真要為夫自挖雙目來守貞操嗎?”

項寶貴悲痛的舉起手,食中二指對準了自己的眼珠子,用極緩慢的速度戳向自己。這麼慢的速度,冷知秋當然能哭笑不得的抓住他的手,“攔住”他,保住那雙似桃花又似丹鳳、不大不小不單不雙、深邃幽黑晶亮發光的美目。

“戳瞎了可惜,洗洗幹淨勉強能用。”冷知秋瞅著那雙美目,撅起小嘴念叨。

“如何洗之?”項寶貴想,要不要她好好親吻自己的眼睛?這個便宜可以占;或者叫她脫光了跳個舞,自己好好欣賞,也可以算是洗眼?啊,這個主意太好了,大福利!

冷知秋皺起鼻,斜視某人眼放綠光的樣子。

“明兒個開始,夫君可到明湖居書院,謄抄藏書閣所有藏書備用,再做十份目錄,供先生們使用。等抄完那些好文字,夫君想必清心寡欲、再也不記得什麼大肉蟲。”

“……娘子。”

“嗯?”

“你好狠心。”

“今晚你的眼睛髒了,知秋要與你分床睡,夫君在樓下,為妻去樓上。”

“……娘子。”

“嗯?”

“過分了!”

項寶貴閃身過去,一把抱起冷知秋,板著臉,一步步不緊不慢的走上樓去,故意將樓梯踩的咚咚悶響。這每一步都讓冷知秋好一陣緊張,下意識縮了縮肩。他這是在宣示力量與夫威嗎?

“夫君,大丈夫心胸宜寬廣。”

他放她在新鋪的錦被上,隨著覆身,俯視她已經泛紅的臉頰,“現在知道害怕了?”

憋了他那麼長久,她能不害怕嗎?這廝的精力旺盛,她可是領教過的。

衣衫不知不覺的散開,與他灼人的肌膚相觸,仿佛在滋滋冒火花。還沒怎麼著,她就輕顫起來,半閉上眼睛,大大吸了口氣。

“夫君,明日要去書院的,你總得讓知秋能夠下床。”

他封住她的唇,嫌她老提書院,明天他還要抄書呢!可惡!回頭必須悄悄給慕容家那個庶女一些苦頭吃,此仇不報就不是項寶貴了。

揮手間,芙蓉帳垂了下來,一聲急促的嬌喘隨之響起。

這顛鸞倒鳳的情事……

幹柴烈火的小夫妻,抵死纏綿,搖晃在驚濤駭浪之巔,相擁緊密,翻滾來去,把長久以來種種波折、離合都轉為對彼此的深愛與需索,恨不得融為一體,所以即便她承受不起,他卻覺得永遠不夠深入;她也癡迷的合起白嫩纖直的腿,緊緊圈住他的猿腰,隨著他沉浮。

項寶貴是走了心吸取教訓的,隻與嬌妻瘋狂了一次,便放過她,擁著她在懷裏閉目休息,聽她的呼吸漸漸平穩,小腦袋一衝一衝的打起瞌睡。

“知秋,有件事我有些介意。”

“嗯?”

“為何你睡著時總背對著我?為何不能轉過身來,小鳥依人?”項寶貴玩著她的發絲抱怨。

“……”冷知秋睜開惺忪的睡眼,哭笑不得。“這是自小爹娘教導的睡姿,如此側臥,對身體有好處。”

連這個也要計較,這人真是。

“那我們把枕頭放床尾,咱們換一頭睡,如此你便朝著我了。”項寶貴大喜,立刻行動,將枕頭安在床尾,抱著冷知秋就調過頭去。

“哪有這樣倒著睡的……?”冷知秋撓著發絲抓狂。

“先這樣試一晚,讓我感受一下你朝著我睡是什麼滋味。”項寶貴擁緊了她,嘴角勾著,閉上眼睛。

冷知秋本來還掙紮,突然一陣心酸,暖暖的,轉而攀著他一邊肩膀,依偎過去。

“夫君,你待知秋真好,能嫁給你真好。”

世上難得有情郎,何況是這樣全心全意、愛你入骨髓的有情郎?

次日,項寶貴和冷知秋將青霜交給父母和老丈人,便相攜去了明湖居書院。

因為青霜的緣故,冷景易破天荒粘在了項園,不肯走了。這可把項文龍和項沈氏給氣壞了。小孫子喜歡冷景易更多一些,冷景易抱著外孫從項園北逛到項園南,又從西逛到東,絮絮叨叨說一些之乎者也,說一些國家大事,說一些外祖母的美好記憶……小家夥不哭不鬧,貌似老成,偶爾居然眨眨眼,點點頭,把冷景易喜得眉開眼笑。

自從冷劉氏去世後,他可再也沒有這樣笑過。

項文龍暗自歎息:“親家公帶青霜,也不失為好事一樁,有他教導孫兒,將來必成大器。”

項沈氏怒道:“你的意思是,老娘帶孫子,就會把孫子教壞了?”

她兒子項寶貴不是教得好好的嗎?雖說那渾小子自小跟著張宗陽的時間更多一些。

一怒之下,項沈氏便非要搶孫子,攆在冷景易身後追著跑,“給老娘抱一抱我的乖孫子!喂,姓冷的死老頭,有你這樣搶人家孫子的嗎?”

“……”冷景易大大搖頭,如此祖母,豈不教壞外孫?抱著青霜就逃得飛快。

項文龍也搖頭不已,得妻如此,隻能無語。

說來也巧,項文龍這邊默默無語,就聽兩個出去采買的小廝邊走邊說著話。

“那錢中尉的九姨太薛娘娘聽說懷上了?”

“真是老天不開眼,那種該殺千刀的人,竟然還能有子嗣!”

“那就是真的了?”

“錯不了,前兒就有人瞧見,錢多多把他那姓沈的夫人趕出了錢府,聽聞,那沈夫人被打得不成人形,估摸著也快咽氣了。”

“那個女人啊,該說她活該,還是該說她可憐?”

兩人說著遠了。

項文龍木然站了許久,便出門去了城裏。

他也不問人打聽,隻遠遠在錢府大門外看了一會兒,看到錢多多如珍似寶的扶著嬌媚如花的薛娘娘,伺候得跟個孫子一般。那薛娘娘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孕,肚腹纖細平坦,一點痕跡也沒有。

又見錢智麵黃肌瘦、病懨懨的要跑出大門,卻被管家和門童攔住。“我要找我娘親!你們敢攔著爺爺,爺爺尿你們一臉!”

說著,錢智竟真的尿濕了褲子。他被曹細妹踢壞了子孫根,小便也常失禁。

管家和門童紛紛嘲笑,悄悄把這傻子的手背也掐青了。

項文龍眼底劃過哀傷,想起項家滅門之禍,隻剩他一人時,也這樣受盡冷眼嘲笑。

他站了一會兒,便信步往西城榕樹街走。原來住了十幾年的老宅被火燒毀,項寶貴還沒來得及重建,隻砌了一圈圍牆,將殘骸與過往人們窺探的目光隔絕開來。

繞到後門,果然見一個渾身是傷、衣衫襤褸的婦人趴臥在牆角。

沈芸聽到腳步聲,撐開眼皮,迷蒙見一雙青絨麵的翹頭靴停在前方,棉袍角縫得很直,線條簡單。不用抬頭看臉,她也猜得出是誰,隻有當年項家那樣底蘊的子弟,才會習慣於穿著上這種低調別致的細節。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沈芸扯著破裂染血的嘴角苦笑。

項文龍佇立不語。

“看到我如今這樣下場,你和小妹該仰天而笑了。”

“我不屑於看這樣的好戲,也不覺得好笑。”項文龍走上一步,拉住沈芸的手,將她拉坐起來。

沈芸仰頭匆匆看一眼,觸到那張曾經心動、曾經熟悉的臉,一股酸苦的水從肚子裏泛到咽喉,讓她說不出話來。

一個錯誤的理念,一次錯誤的選擇,換來幾十年睡不安穩,良心難安。這些年,她是真的下了地獄,心變狠,和錢多多一起做了禽獸、惡鬼。

“報應,你信嗎?”她問項文龍。

“這不是報應,你那麼聰明,怎麼看不明白錢多多的為人?你和你兒子有今日,是注定的。”項文龍蹲下身,與她平視。

她不複當年的靈秀,神情呆滯,充滿怨恨和偏執。

“沒錯,你說的對,嗬嗬,我明知錢多多的為人,還是選擇跟了他……”沈芸喃喃著,眼裏流下淚,蜿蜒在滿是血汙的臉頰。良久才道:“當年,是因為我爹做了手腳,錢多多他奸汙了我,我才鐵了心嫁給他。”

項文龍驚詫的瞪大了眼。

“我一直以為,人活在世,就該體麵。我不能以殘破之軀嫁給任何人,隻能嫁給錢多多。我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他,將他教得像你一樣……到頭來,卻是他將我變成了畜生。”

想著這些年幫錢多多幹過的壞事,樁樁件件都泯滅人性。還有,為了保持在錢家的地位,她扼殺了多少未成形的小生命……沈芸無力的靠在牆上。

項文龍的眸子暗沉下去,薄唇抿成一線。

良久,“芸兒,你怎麼這麼傻?”他捧起她的臉。

這一聲“芸兒”,讓沈芸死氣沉沉的雙眸頓時亮了幾分。

“文龍,當初如果不是我爹和姓錢的合謀害我,如果不是那樣,我會等著你的,就算你家族覆滅,我也願意嫁給你的,嚶嚶嚶。”

沈芸猶豫了一下,靠向項文龍的懷抱。

他竟那麼瘦弱了,當年的懷抱是寬厚溫暖的,如今竟能感覺到肋骨的堅硬。

項文龍死抿著嘴,心裏翻騰著委屈、無奈、悲哀,舊愛在懷裏哭泣,讓幾十年的風雨苦楚曆曆在目,到了此刻終於找到麵對的理由。他原本因為沈芸,再也不信世上有兩相情願的真愛,到今日,卻又突然相信,原來真愛一直都在,隻是當時已惘然。

如今,如今!如今他已經娶了沈小妹,有了兒女,也有了孫子。而她,沈芸,卻在他家燒毀的舊宅外淒涼等死,她的兒子傻兮兮也是悲慘的命。

命運之輪不可逆轉。

項文龍推開沈芸,站起,“這是十兩銀子,我隨身帶的不多,你找個大夫瞧瞧。”

沈芸愕然接過帶著他體溫的銀子,再看向他身後。

項文龍轉過身,抬眸看,頓時僵住。

項沈氏什麼都沒說,一個利落的轉身,踩了風火輪一般,轉眼走遠。

項寶貴去明湖居書院看了一遍,最後瞧著白玉照壁,頭一個大名正是“青霜”,得意的嘻嘻笑,對冷知秋道:“看在兒子的份上,先讓為夫去一趟地宮,有件事急迫要辦,等辦妥了,我再來抄書,可否?”

冷知秋笑推他:“速去速去,落日前不來,今晚罰你作詩唱曲。”

“哎喲要命!”項寶貴一拍額頭,“為夫目不識丁,娘子要了親夫的命啊!”

說著倒是不再黏糊,揮手走了。

冷知秋站在書院大門口目送,直到他走得看不見,摸摸胳膊,竟開始眷戀,不舍他離開身邊。這才剛走,不過是去幾裏外的沈家莊而已,冷知秋自嘲地搖頭,幸好戴著麵具,不然叫人看見她臉紅。

回到書院她那間傍鄰藏書閣的竹舍,正檢查生員名單、賬目流水,王爽的妻子王氏和惠敏一起進來找她。

惠敏又提了複婚的事,冷知秋心想,他們已經問過項沈氏,得了首肯,再來問自己,無非是想辦得風光體麵,鄭重其事,不然惠敏也不會鬧這許久,不肯與沈天賜同房而住。

她理解惠敏的心情,經過一場磨難,她心底應該是怕配不上沈天賜的,想借著風光的婚禮給自己提提身價。

“表舅母,天賜表舅對您是真心的。當年正是因為您,他才一蹶不振、做了個賭棍混日子,若非真心愛您,豈會如此自苦?您萬萬不可妄自菲薄。這次複婚,也不用多麼風光,往事不堪回首,越風光越叫人打聽過去那些事,何苦?大家都淡忘了吧,該怎麼過日子就怎麼過。知秋會央先生取個好日子,我們辦個開開心心的家宴,將表舅和表舅母的好事成全了,知秋與夫君到時候一定送一份厚禮祝賀,表舅母,您看好麼?”

惠敏被說進心坎裏,臉微紅,點著頭答應了。想風光大辦的心思經冷知秋一分析,原來那麼蠢,她再也不尋思了。

王氏當即給惠敏道了喜,這才對冷知秋道:“香料鋪的倪掌櫃因為身孕不便,托嬸嬸我代管著書院的賬目,這幾日她還在坐月子,因此不能來見院長……”

冷知秋愣了愣,打斷她的話問:“萍兒姐姐在坐月子?她嫁人了?!嫁給何人?”

王氏搖頭。“不曾嫁給誰,可憐,又生了個沒爹的娃,街坊都要戳穿她的脊梁骨了。”

冷知秋意外不已,也不敢再打聽,準備明天去看看倪萍兒和義子甄忘年,再當麵細問。

王氏又道:“昨日冬至,書院收了一個人的書信,說要捐贈一千石上等大米,他自己因故不能前來,就央書院派人去運回蘇州。先生們都說院主認得此人。”

冷知秋接過信看,原來是冷兔,字跡越發工整了,她很滿意。隻有兩個細節,她有些不同心情。

一是冷兔捐贈了書院,也托人捎銀兩給冷景易以盡孝道,卻不記得給項寶貝寄信寄零花錢。

二是冷兔備注,若要將捐贈人的姓名記入名冊,就用學名:冷知行。

她提筆給冷兔寫了封信,對王氏道:“叫六子去辦這件事便好。對了,怎麼一直不見他人影?昨晚也沒瞧見。”

王氏和惠敏齊齊開口:“他早被項爺(寶貴)趕出去了,不知所蹤,夫人(院主)不知?!”

“啊?”冷知秋又是一愣。

她思忖項寶貴在搞什麼名堂?沉吟一會兒才對王氏道:“目下隻能勞煩嬸嬸帶幾個人去無錫,把這事辦了,可否?”

“有何不可?昨晚毒也解了,正想著要走動走動呢。”王氏笑眯眯應了,接過冷知秋寫的信,告辭去準備不提。

地宮深處。

石壁緩緩升起,幽雪滿頭白發,臉上長著綠斑,詭笑著走了出來。她依然未著寸縷,隻是那幹瘦慘白的身軀,恐怕再無迷惑男人的風光。

“嗬嗬,嗬嗬,項寶貴,我都知道了,你項家的秘密,哈哈,我看你往哪兒跑。”

幽雪抬起手臂虛抱,仿佛眼前就是項寶貴笑吟吟相看。

隻要從地宮出去,她就會變得強大無比,足以和項寶貴鬥個高下,玩個痛快!這世上隻有她,才是最和他相配的!

他們一樣壞心腸,一樣嗜殺,一樣聰明狡詐,他們才是同類!那個沒用女人冷知秋,根本就是個錯誤,項寶貴一定會知道,娶那種女人真的是錯誤!

她桀桀怪笑,自信滿麵,漫步往外走。

奇怪,地宮的人都跑哪兒去了?

走了許久,不僅不聞人聲,就連往日無論如何都隱藏的幾個巡邏守衛也不見蹤影。再往外,就聽轟隆隆響聲不斷,塵土彌漫,從地宮入口不斷滾下石塊和泥土。

這是在做什麼?!外麵發生了什麼事?!

幽雪急忙衝過去要爬出地宮,卻被泥土石塊砸得頭破血流,隻好退開,對著洞口叫:“是誰?住手!待我出去!”

洞外自然就是項寶貴的苗園,他一手打造的小窩。

上千名黑衣精衛齊動手,分工協作,車輪戰一般,快速運來石塊和泥,往地宮入口灌。

項寶貴看看天色,催促道:“再加快一些,趕在日落前務必填死地宮!”

一個精衛想提醒他,下麵好像有個女人的聲音。

項寶貴卻又對領頭幹活的夏七道:“你盯著這裏,必須盡快封死地宮。十三,隨我去一趟太湖!把火藥帶上!”

幽雪眼巴巴看著石土越堆越高,越堆越厚,終於堵死了地宮入口,也是唯一的出口。

“放我出去!”她扒著石土,驚恐的大叫。

她好不容易窺得驚天秘密,隻要能出去,她便可以叱吒風雲——這勝利在望的節骨眼,誰把出口給封了?開什麼玩笑?!

卻聽地宮深處一陣轟鳴巨響,地動牆搖。隨後,整個地宮陷入一片可怕的沉寂。

幽雪僵直的站著,望向地宮黑黝黝的深處,等待,渾身冰涼,呼吸困難,充滿恐懼的等待著。

越來越近了,可以感覺到潮濕的寒氣逼近。

“放我出去……”她喃喃著,瞪大了雙眼,看銀浪碧波快速推近,隱隱似有嘩嘩聲,吞噬著曠世的寧靜,無盡的黑暗,錯綜複雜的陣法……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化為虛無。

太湖水冰冷的灌滿了整個地宮,入口的石土還在不斷被壓實、填充、封死。

在一片黑暗的水世界裏,一個如厲鬼般的白毛女人最後掙紮了幾下:“放我出去……”

沒有聲音,隻有她吹出的咕嘟咕嘟幾個水泡,襯著兩隻暴突的眼珠子。

徹底銷毀了項家數百年的地宮,項寶貴回到苗園裏,將跟隨多年的這些身手閱曆均不凡的精衛分作幾批,一批去了琉國,保護張小野的女兒,一批潛伏進應天府京師皇宮,一批留在他身邊,隨他“經商”,還有一撥身手最好的,卻被他單獨叫到一邊,悄悄吩咐幾句,便領命遠走他鄉,不知所蹤。

辦好這幾樁事,他長舒一口氣,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

佛偈:多一物,不如少一物。誠然!

他願意和小嬌妻執相同的觀念:無拘無礙,輕裝上陣,坦然麵對未來。就算是“表麵”上相同,也的確不失為人生好策略,項家千百年來就是這樣默不吭聲過自己的日子,不是麼?

正要去書院接冷知秋回項園,卻見倪九九找了過來。

見到項寶貴真的回來了,倪九九感動得虎目含淚,先跪著磕了頭。“項爺您可回來了!”

項寶貴挑起眉瞅著他,至於這麼激動嗎?

倪九九問過項爺他“老人家”的安,又問項夫人的安,再問是不是真的生了小公子……一大串恭敬祝福親熱過後,才苦著臉問:“項爺,您家管事的六爺去了哪兒?”

“怎麼問起他?他欠了你賭坊的賭資?”

項寶貴往書院走,倪九九跟著。

“他倒是不欠小人,不過在小人妹妹的肚子裏留了個種……”

“嗯?”項寶貴站定,挑眉,笑起來。“什麼?”

“項爺,俺妹子已經替六爺生了個女兒,快足月了。俺妹子命苦,一直被人戳脊梁骨,這坐月子裏,天天以淚洗麵,身子哭壞了,眼瞅著快要不行了呀!”

倪九九眼眶紅著,一點也笑不出來。

他和妹妹倪萍兒相依為命,性格粗蠻,開著賭坊,多年來,練得比錢多多還凶神惡煞。這會兒卻真要掉下淚來,親妹子若有三長兩短,他下半輩子都會很傷心。

項寶貴收起笑,沉下臉想了想,按住倪九九的肩道:“你且回去勸慰令妹好好將養。六子明裏是被我趕出去了,實則乃是應征參軍,替我辦一件要緊的事,兩年後必定回來,到時候,我會讓他和令妹團聚。”

他已經推心置腹,倪九九雖然沒聽懂,也知道不能再問下去。

晚上,冷知秋拉著項寶貴去看過了兒子,就被項寶貝叫過去說話。

姑嫂二人,分不清到底誰是姑,誰是嫂,相對而坐。

“嫂子,我要和小兔崽子和離。”項寶貝噘著嘴,開口就讓冷知秋低頭無語。

“嫂子,你放心,現如今我已經沒想著令蕭哥哥了。就是覺得沒意思的緊,所以才不想和冷兔那混蛋這麼耗下去。你和我哥是盲婚啞嫁、瞎貓碰上死耗子、王八看綠豆正好看對眼……”

冷知秋清咳一聲,這一串用詞,形容她和項寶貴的姻緣,真是讓她敬謝不敏,哭笑不得。

“好了寶貝,你說說看,除了小兔,你有沒有碰上什麼喜歡的人?若有,嫂子一定替你做主。”

“唉——”項寶貝長長歎氣。“好男人都死絕了,我哥是好男人,便宜了嫂子你。我可上哪兒找去?”

冷知秋抿著嘴,笑得尷尬又抽風。

“隻是沒碰見罷了,怎麼會死絕了……?寶貝,嫂子會囑咐你哥多留意,也不一定要蘇州城裏的男子,遠一點也不打緊。隻要你真的放下了梅蕭,也真的不喜歡小兔,嫂子就無話可說。”

“不喜歡,那小兔崽子看見就煩。”項寶貝啐了一口。

冷知秋心想,小兔離開蘇州也快一年了,分開這麼久,也沒見你煩惱少一分,看著反而心情更壞了不是?這個小姑,別看歲數不小了,十八九歲大姑娘一個,脾氣卻真是和小孩子沒兩樣,大概是因為這個緣故,看上去就和三年前初見時沒什麼兩樣,依然天真活潑,明媚動人。

反觀自己,冷知秋照過鏡子,那可變化大了。

項寶貝念叨了一大堆冷兔的缺點,恨不得紮個紙人放地上踩似的。等泄了憤,才拿出小葵的信給冷知秋。

“喏,這是小葵那丫頭叫我代寫的。”

冷知秋拆信看。

“對不住小姐,您不見了,奴婢幫不上忙,不曉得上哪裏去找您,也沒有替小姐照顧好老爺,具體緣故,都告訴了寶貝小姐,都是奴婢的錯,奴婢會在家鄉每天為老爺和小姐祈福,求菩薩保佑小姐和姑爺……小姐也問奴婢,為何特別偏袒姑爺,奴婢是個看重婚姻的傻子,當初我娘棄了家,不守婦道,和人跑了,奴婢便十分痛恨她那樣的女人。姑爺是極好的,天下少有女子會不喜歡他,小姐您可要珍惜啊……”

冷知秋放下信,問項寶貝:“小葵出了什麼事?為何回鄉下去了?”

項寶貝便將小葵暗戀張六,張六卻已經有了心上人的事說給她聽。

冷知秋聽得難過,收起小葵的信,幽幽歎息。“她是個好姑娘,懂得成全別人。當初若開口和我說,也許我就把她指給六子了。六子就算真的喜歡別人,他那老實好欺負的性子,怕也不敢忤逆我和夫君的意思——對了,六子的心上人是誰?”

“小葵說是香料鋪那個女掌櫃。”

“呀?是她?”冷知秋大吃一驚,轉念一想,又沒什麼好驚訝的。除了兩人的年齡、身家有些奇怪,張六和倪萍兒本來就走動頻繁,相處融洽,有個小甄忘年做紐帶,兩人日久生情也屬平常。

王氏說倪萍兒在坐月子,冷知秋隻覺得手心冒汗,不知不覺,周圍的人發生了這麼多變化,而她卻渾然不知,她這心裏都在想著什麼?對於小葵,對於張六,對於冷兔……公公婆婆小姑父親,甚至已經亡故的母親……她真是虧欠這些人許多情,有恩情,有親情,也有責任。

回到一葉吉屋,項寶貴正躲在角落裏掌燈抄書,乖乖接受妻子的指示。

他看母親今晚臉色難看,怕被她瞧見自己不僅識字,還寫得一手龍飛鳳舞的好字,恐怕又要氣壞了,因此特地躲在屋子後頭的角落裏,四周圍得嚴實。

冷知秋找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他。

“夫君,你怎麼躲在這裏?”

“噓,別讓我娘發現。她今日臉色很不好,又和我爹吵嘴了。我爹這會兒還沒回來呢。”

她偎著他坐,看他抄書的樣子。印象裏,他總是行動翩然如大鵬淩雲,既快又不可捉摸,姿態瀟灑舒展,妙不可言。像此刻這樣端坐著,提筆疾書,垂發如墨玉,安安靜靜……真是百年難得一見,越是這樣,越顯得珍貴,她忍不住看得有些癡癡然。

項寶貴敲敲桌沿,夏七便躡手躡腳走進來。

“怎麼樣?”

“還沒消息。”

夏七離開,冷知秋就拿探詢的目光瞅項寶貴。

“我著人去尋我爹了,我擔心……他會不會和沈芸那賤人在一起。”項寶貴鎖起眉頭,心情不太好。

錢家發生的事,逃不過他的耳目,一看項沈氏的神色,他就想起了多年前吵得最凶的那一次,那時候他才五歲,他的父母差點就各奔東西。

冷知秋抱住他的腰,算是安慰他。他幹脆放下筆,將她抱在腿上坐,雙臂緊緊擁著她。

“知秋,我爹娘這段冤孽該怎麼辦好?”他求助的垂眸盯著妻子看。

有些事,他做兒子的反而不知該怎麼麵對。

“感情的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夫君,我說實話,你別不開心。嫁進項家也有三年了,看公爹他一直鬱鬱寡歡,精神不振,若說是因為當年滅族之災,如今家裏也不算差,兒女齊全,還是不見他有多開懷的樣子。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經忘記沈芸,也未可知。”

這種事,項沈氏的直覺應該是最準的,如果真是誤會,也不會誤會那麼多年。兩個人同床共枕幾十年,朝夕相對,又是有兒有女的老夫妻,有些心事,必是瞞不住對方的。

項寶貴眼神迷茫。

“我見爹給娘修眉,陪著娘下廚燒火,為了哄娘開心,爹那麼文采風流的人,二十年不碰紙筆,那一年,娘要離開,爹也是真的不舍得她走,苦苦求她留在身邊,這不是真情是什麼?”

冷知秋搖頭不解,對於男女感情,她又懂幾分?

若是人人都像她和項寶貴這樣,你心裏隻有我,我心裏隻有你,還正好湊在一起成夫妻,這世上也就不會有那麼多怨偶情殤。

“夫君,若公爹真的和沈芸舊愛複萌,你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