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重新背起梅蕭,金頂寺已近在眼前。

萬丈陽光照耀在佛塔上,通透發光,金燦燦屹立在湛藍的天幕中。

梅蕭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項寶貴向來不喜儒釋道任何一派,眼前莊嚴華麗的景象,絲毫入不了他那顆凡心。

“少念兩句‘阿彌陀佛’吧,留口氣去和方丈要佛蘭。”

“……一會兒你可別對出家人無禮。”

無禮算什麼?元宵節,項寶貴剛血洗了寒山寺。“禿驢們若真有善心,乖乖拿出佛蘭便是。”

話音剛落,寺中突然響起一聲鍾鳴,嗡嗡餘音嫋嫋,震顫山林,風起,鳥飛。

梅蕭胸口一窒,頓時昏了過去。

項寶貴鎖起長長的劍眉,取一根絲絛將梅蕭綁在背上,隨即抽出隨身的洞簫,迎著鍾聲嗚咽吹起。

鍾聲大悲而浩瀚。

簫音凝重而縹緲,直囀向前。

金頂寺大門徐徐開啟,項寶貴一邊吹奏,一邊闖入,沿路僧侶合十佇立,漸漸站成兩排,大殿裏木魚聲聲,一下又一下,如同擊在人的心上。

“欺負我有心痛病麼!?”項寶貴放下洞簫,擦擦嘴角的血跡,踢開大殿的門,解開絲絛,放下梅蕭。

簫音止,敲木魚的和尚便也停了,抬頭衝項寶貴微微笑。

和尚是老和尚,瘦巴巴、黑乎乎,一點也沒有得道高僧的慈眉善目,一身灰僧袍,披了件薄袈裟。

“施主請坐,老衲是金頂寺的方丈海一粟。”

“你等等,我先救醒我朋友。”

項寶貴扶著梅蕭的後背,為他推血過宮。與此同時,兩個沙彌攙著一個受傷的比丘僧要進大殿,那比丘僧就是撞鍾的和尚。海一粟衝他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不用進來。

一炷禪香將要燃盡。

梅蕭醒來,給海一粟磕頭行禮,“弟子悟心,這是師父的拜帖。”

廣、大、智、慧、真、如、性、海、穎、悟,海一粟的輩分算是梅蕭的師祖。如意禪師則算是海一粟的師祖,當世最受尊敬的長者。

項寶貴殺了如意禪師的事若被這幫和尚知道,不知作何感想。

海一粟展信看,一邊看,一邊點頭微笑。“善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方丈大師……”

梅蕭剛要說明來意,海一粟就抬手止住他。

“香燃盡了,老衲閉關的時候已到。你二人在這裏小住一陣子,待老衲出關再說。”

“什麼?!”項寶貴的手按向腰間的日昭寶劍。

梅蕭也著急。“方丈大師要閉關幾日?”

“少則三五日,多則三五月。”海一粟說著合十一禮,起身要走。

項寶貴拿劍放在海一粟那瘦得雞脖子一般的頸項前。“老和尚你耍我們玩呢?等你出關,我娘子和孩子都沒命了,和尚道士總是這副德性,不宰了你們不知道珍惜生命。把佛蘭交出來,你愛閉關多久就多久。”

救人如救火,最恨的就是這種自以為得道的高僧,關鍵時刻故弄玄虛,真正沒有人性的就是他們。

梅蕭手撐在地上,費力的喘氣。

海一粟不慌不忙的反問項寶貴:“這位殺孽深重的施主,你可知道珍惜生命?”

項寶貴笑嘻嘻道:“自然知道。該死的就殺,不該死的就救,如此才是珍惜生命。不像你們和尚,該死的不殺,不該死的又不救,真正是不知所謂。”

“阿彌陀佛,該不該死,該不該救,哪有施主說的那麼簡單?”

海一粟說著就往前走,仿佛脖子上那削鐵如泥的寶劍是個擺設。項寶貴隻好錯牙收了劍,為了佛蘭,不能傷人家方丈。

“佛蘭在哪兒?”

海一粟不理他,出了大殿,早有護法的比丘跟上,阻斷了項寶貴追問的腳步。

“寶貴……我們……先住幾日……等等看。”梅蕭費力的叫住項寶貴,怕他下一刻真的動手。

項寶貴挑眉心想,住幾日,你梅蕭說不定就死了。

“等你斷氣了,我再動手也行,省得被你這臭書生囉嗦。”

“……我已經不是書生。”梅蕭苦笑。

住在雞足山之巔的金頂寺,對項寶貴和梅蕭來說,是一種痛苦的折磨。

一個每日洞簫嗚咽,思念妻兒,心急如焚。

一個苟延殘喘,出氣多,進氣少,靠著項寶貴點穴推宮而活命,每日冥想出神。

誰也沒心思去欣賞所謂的天下四景。

“梅蕭,你說那些和尚道士還有朱老夫子之流,是不是都滅絕人性?我瞧著,古往今來,所謂神仙聖人,都還不如妖魔鬼怪來得真誠,至少妖魔鬼怪有自己的愛恨分明。”

“唉……”梅蕭躺著幽幽歎息。

“你幹脆還俗得了。”項寶貴抽出劍,彈了一下,叮一聲清響。“我叫人上來,把金頂寺滅了,不信找不到佛蘭。”

“不可……”梅蕭忙道。

雞足山是佛教禪宗的發源地,兩千多年前釋迦牟尼大弟子迦葉在此入定。血洗金頂寺容易,但後果卻是不堪設想,世上所有的佛門弟子都不會放過項寶貴。

“你知道這座山的由來嗎?”梅蕭問。

“不就是釋迦牟尼的大弟子跑到這座山時,死在這裏了嗎?”

“……迦葉是唯一受佛祖傳授衣缽的弟子,你知道他的故事嗎?”

佛祖悟透法門後,從神仙到凡人,都來求教,希望能夠跟著得道。但佛祖一直坐著不說話,把弟子們、信徒們急得都快變成了雕塑,氣氛壓抑,莫名其妙。

這時候,一朵花掉在佛祖手裏,他拈起花,輕輕一轉。

所有人都以為佛祖要開始演說佛法了,因此個個嚴肅認真的繃起臉,豎起耳朵。

隻有迦葉一個人,突然鬆開緊繃的神經,笑了起來。

結果,佛祖就說,迦葉有慧根,我悟透的法門,以後就傳給迦葉。

——這就是佛祖拈花而笑的故事,也從此奠定了迦葉在佛門弟子心中神聖的地位。

項寶貴雖然不屑於儒釋道,但閱曆可不少,當然知道這個典故。

“你怕我得罪天底下的僧人信徒?”

梅蕭道:“你得罪無妨,會累及知秋和你的家人。”

項寶貴蹙眉,黑眸寒光收斂。他一直在努力的,不就是把風雨阻擋在家門外,讓家人安寧嗎?他的實力比十年前強大不知多少倍,為何家人反而越來越危險?

半個月過去,項寶貴忍無可忍,趁著夜深,將金頂寺翻了個遍,準備偷走佛蘭。

直找到天亮,也沒找到佛蘭的影子。

他背上奄奄一息的梅蕭,直闖入海一粟閉關的密室,一邊和護法們交手,一邊怒道:“老禿驢,這裏到底有沒有佛蘭?我的妻兒危在旦夕,你一個自詡不殺生的出家人,安能見死不救?”

海一粟閉目不答。

梅蕭從項寶貴背上跳下,勉強走到海一粟身前,盤膝坐下。

“方丈大師……悟心聽聞……佛蘭乃是……舍得之花……空無之花……要悟心舍棄何物?……要他舍棄何物?……請您明言。”

海一粟終於睜開眼睛,微微笑道:“一念放下,萬般自在。要舍得何物,悟心你難道不自知嗎?”

梅蕭默然,眼底黯淡。

海一粟又道:“至於那位施主,隻要他放棄魔道,便善莫大焉。”

一旁護法們大喝一聲:“結陣!”

十八個比丘僧,或念金剛咒,或揮金剛杖,團團圍住項寶貴,青衫緇衣,閃轉騰挪,如龍困深潭。

梅蕭想了許久,要舍得的是什麼?他當然明白。思緒飄得遙遠,漫天雪,冰難融化,粉雕玉琢入懷一撞的刹那,自此以後,苦苦追尋,求而不得。他所執念的,是相信她就是他的妻子,可不論如何描摹修補,最終都化作泡影一場。

他要放下的就是執念。

“難道,她從來都不是我的妻子?從來就不曾是……”梅蕭喃喃自語,突然“哇”吐出一大口黑血。

“梅蕭!你要死了嗎?”項寶貴沒聽見他的低聲自語,見他倒在地上,隻好奮力跳出包圍,衝到梅蕭身旁,扶他起來,一手按在他背後,為他疏通鬱氣經脈,一手繼續和十八個護法比丘惡戰。

海一粟閉著眼睛繼續入定。

一棍金剛杖敲在項寶貴肩上,“嘭”一聲悶響,仿佛聽見骨骼斷裂的聲音。項寶貴怒目掃過眾僧,精致的嘴角綻開笑紋,銀牙閃著冰光,輕聲慢語擠出牙縫間。“別逼我,你們這群禿驢。”

如果妻兒不能得救,他血洗雞足山、甚至殺光天下所有的和尚,有何不可?!

“施主。”海一粟閉著眼睛喚他。

項寶貴見梅蕭似乎醒過來,收回手,翻身跳到海一粟身後,一把勒住他的脖子。

“交出佛蘭,不然我必殺光你們這群禿驢。”

海一粟卻問梅蕭:“悟心,你舍得了嗎?”

梅蕭垂眸,悲苦歎息:“那是我最後一點幻想,若也不能留,便真正是一無所有。”

項寶貴怔了怔。

海一粟搖頭又問項寶貴:“施主,你要佛蘭,便需舍棄魔道殺孽,你們項家的榮辱,你們項家毀天滅地的秘密,你可放得下?”

原來這和尚知道他的底細。項寶貴倒是有些吃驚。

“實話說,放棄這些不難——可我那麼多仇家,你叫我以後拿什麼保護我的家人?”

“施主現在就可以呼風喚雨,成就霸業,可保住了家人?拿什麼保護家人,施主放下屠刀後,自會明白。”海一粟始終閉目不看,也不管項寶貴掐著他的脖子。

一個護法叫道:“方丈師父叫你們住在金頂寺,便是在幫你們洗滌罪孽之心,你們反省想通了,方丈也就出關了,佛蘭自會吐露芬芳。能不能救人,全看你們自己!”

“……”項寶貴與梅蕭麵麵相覷。

二人又在金頂寺住了十日,終於下山。

項寶貴麵色發青,腳步虛浮,抱著一盆佛蘭,由高老二扶著上了馬車。

梅蕭氣若遊絲,被兩個侍衛從項寶貴背上解下,抬上了另一輛馬車。

兩隊人往東走了一段路,項寶貴探出頭對梅蕭的侍衛道:“送你們主子直接回京師,不要跟著我。”

侍衛們愣了一下,忙掀車簾子去看梅蕭的意思。

梅蕭費力的抬了抬手指。“回京……”

他不必再去關心,冷知秋是否能順利生產,是否能恢複身子,將來是否幸福平安……一切都不能再去關心,這是他在佛前許下的承諾。

一段記憶,徹底成為過去。

項寶貴的馬車和人馬絕塵而去,腳步匆匆。

繼文三年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龍氏土司帶人捎了新做的月餅,親自來梨花村行宮。同行的有土司的幾個女人,以及土司的兒女。

行宮頓時熱鬧非凡,丫鬟侍從走路帶跑。

冷知秋的身子已經十分笨重,躺在軟榻上,聽著外麵喧鬧,便有些煩躁。

周嫂進來通稟,土司帶著夫人們來看望,因此將她扶坐起來,理順了衣裙、發髻,如此便出了些汗,氣喘籲籲。

黃大夫先進來給冷知秋看了脈。

“夫人加意小心,不要吃太多食物,若有豆沙餡的月餅甜食,或可吃一些。就在這幾日了。”

他指的是生產的日子。

土司等人進來,黃大夫退在一旁遠遠候著。

冷知秋從莫名其妙的心煩意亂裏回過神,對土司和夫人們道:“民婦身子不便,未能迎接,土司大人與夫人們見諒。”

“無妨。項夫人歇著便是。”

丫鬟和周嫂伺候他們坐下,土司坐在正北上首,把玩著佛珠,一邊打量著冷知秋,帶著微笑點頭道:“項夫人氣質出眾,珠玉之色,很好,很好。”

他連著說很好,讚許的口吻倒像是項寶貴什麼叔叔或者大哥。

他下邊的那些女人也在打量冷知秋,見她毫不扭捏羞澀,靜如嫻花照水,微笑可親,但又不容褻瀆,和本地的女子完全兩樣。她們隻知道顏色豔麗之美,珠玉金銀華貴之光彩,如今才見識,不需顏色與富貴,便風流蓋世,不自覺竟都有些自慚形穢。

丫鬟們捧來月餅,放在各人手邊木幾上。

“土司大人莫非識得小婦人的夫君?”冷知秋問。

對於土司帶那麼多女人同行,她有些詫異。這個大叔是如何讓這些女子和睦相處的?她們不爭風吃醋嗎?分享同一個男人,做親密的事時,不會覺得惡心肮髒嗎?

反正項寶貴若懷抱其他女人,她一定再也不去見他,老死都不再見。幸好,項寶貴不是那種人……她該偷笑,這世上沒幾個男子如她的夫君般特別。

土司道:“項家與龍氏有數百年的淵源,項爺和孤乃是至交好友。”

“那……土司大人可曾傳訊給我夫君?”項寶貴不會已經知道她在這裏了吧?

土司怔了怔,原來她不知道項寶貴來過這裏?

“不曾傳訊於他。”

冷知秋鬆了口氣,等孩子生出來,若平安無事,就可以告訴夫君,快了。

“土司大人勿需告知我夫君,再過些時日,知秋自會回家。”

土司看在眼裏,微笑道:“好,項夫人安心住在這裏,有什麼需要,盡管吩咐下人們,滇南月餅口味與你們江南大不相同,味甘淳,項夫人可嚐嚐。”

“多謝土司大人。”

“我等不打擾夫人休息,便在二殿住著,有事盡管吩咐下人來通稟。”

“好……嘶!”

冷知秋還沒答應完,肚子就猛的發緊疼痛,身下隱約有濕意。

土司和他的女人們忙問:“怎麼?”

黃大夫趕上前查看,緊張起來:“應是臨盆之兆,還需靜觀幾個時辰,先準備起來吧,穩婆,熱水,產褥……”

他急匆匆說了一大堆,有些還說重複了,顯然心神有些慌張。這慌張不是因為他醫術差勁,而是明知冷知秋必定難產,但梅蕭仍然沒帶佛蘭回來,如今可如何是好?

紅木樓便做了產房。

從上午到傍晚,土司和家人全都等在外麵,後來土司便先離去辦事,今天是中秋佳節,他原本就是來這裏與民同樂。包括梨花村在內的八寨部族,現在是最忠心於他的老部族,是他賴以保存實力的根基。

土司的女人們麵麵相覷,互相問:“為何什麼動靜也沒有?”

女人生孩子,疼得鬼哭狼嚎、形象全無,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冷知秋自被扶到榻上躺下後,隻見丫鬟和穩婆在裏邊說話、走動,產婦卻無聲無息。

黃大夫不停的拿手帕擦汗,不停的去行宮大門外張望。“怎麼還不回來?別出事了吧……”

一個土司的夫人便拉住黃大夫,問:“這位項夫人是得了什麼病嗎?都老半天了,為何不哭不喊?”

黃大夫臉色發黃。

“別提了,唉!凶多吉少,母子都很危險。”

紅木樓內,穩婆和丫鬟們的臉也很黃,黃得發綠。穩婆從沒見過這樣的產婦。

冷知秋躺在寬大的榻上,依照穩婆的意思擺好了姿勢,嘴裏含著黃大夫配好的藥膏切片,很放鬆的閉著眼睛養神,隻不過眉尖緊蹙,滿臉汗水漸漸濡濕了秀發,旁人才知道她很痛苦,不然還以為她是在睡覺。

“夫人,這樣可不行,您得用力,用力推肚子裏的孩子,讓他出來。”周嫂急得傻眼,這位夫人真是,以為這樣躺著默默承受,就能生出孩子?

冷知秋撐開眸子,茫然而疲倦。

“周嫂,我用不上力氣……”說完又閉上了眼睛。

所有人都在叫她用力,可她除了感受肚子裏一陣比一陣劇烈的疼痛,腰腹根本不聽任何使喚,腎髒還一塊兒湊熱鬧似的,鑽心的脹痛。

眼瞅著她的臉色從白轉青,最後都瓦藍瓦藍的了……穩婆和周嫂急得差點給她跪下了。

“娘唉,姑奶奶,夫人呀,您這樣下去,可要一屍兩命呀!”

冷知秋正覺得靈魂飄飄蕩蕩要抽離了一般,聽到“一屍兩命”,猛的睜開眼,抖著小嘴哭:“夫君……”

周嫂拿手帕替她擦眼淚和汗水,自己倒陪著哭起來。

“夫人啊,您有什麼要吩咐的?”

“我和孩子……總得留一個給夫君……”冷知秋哆嗦著,斷斷續續說,淚水開了閘一般止不住。“我是背著他……偷偷來養胎……如果都沒了……他一定活不成……你去問……問問黃大夫……什麼辦法……”

周嫂便抹著眼睛,匆匆出來,揪住黃大夫問。

黃大夫為難之極。

“要留一個,隻能是孩子,剖開肚子,把孩子挖出來,這樣還有希望,夫人她就……”

四周聽見的女人們頓時嚇得寒毛直豎,她們也是生過孩子的過來人,但都沒這樣慘的,剖肚子,聽著就毛骨悚然啊。

周嫂不敢回去和冷知秋說。

黃大夫搓著手,看看一輪明月漸漸上升,夜幕降臨,便隻好拍著門問:“婆子,夫人怎麼樣?”

穩婆大聲吼:“快沒氣兒了!趕緊想辦法喲!”

她做了十幾年穩婆,手底下抱過幾十個娃,也有難產的案例,但最終都沒出事,母子平安。這次,她的金字招牌要不靈了?但不能怪她,她已經想盡辦法,產婦自己太……太“沒用”了,一點不配合,那還能怎麼辦?

“哎喲娘哎!沒、沒氣兒了!”緊接著,穩婆就急吼。“這位夫人死了!”

外麵土司的女人們既驚恐,又生氣。“該死的婆子,瞎吼什麼?!”

黃大夫也顧不上忌諱,忙推門進去,外麵的人緊跟著也進去。

“這……”黃大夫探過榻上產婦的鼻息、脈搏,額上汗如雨下。“唉,糟了。”

常年隨侍左右,他當然知道冷知秋對於梅蕭而言,重要得堪比性命,如今梅蕭生死未卜,佛蘭不見蹤影,冷知秋又眼瞅著死絕了,母子雙亡,以後梅蕭回來,他該如何交待?

滿屋子沉默。

“罷了,隻能試試看,看看孩子是否還活著。”黃大夫站起身,匆匆去取刀,又命取酒,摒退閑雜人等。

土司的女人們出了紅木樓,便忙去找土司報訊。中秋佳節,貴人的妻子死在行宮,有個瘋狂的大夫還要給她剖肚子,這可是很嚴重的!

月亮很圓,很美。

黃大夫手握尖刀,一步步走向榻上瀕死的美人。

是,冷知秋還沒死透,至少還有微弱脈搏。雖然臉色慘白發綠,榻上一片血腥異味,但不影響燭光下,那張小臉精致五官、透明肌膚演繹的絕色風華。

這一刀下去,勢必血濺腸流,美人會死得很透徹,很暴力。

黃大夫盯著那緊繃鼓起的肚皮,手直發抖。

周嫂和穩婆捂起了眼睛,不由自主的尖叫:“呀——!”

“呀、”黃大夫也叫,隻不過又短又輕。

他被拍飛了……啪一聲落地,昏過去,手裏還握著尖刀。

一道頎長的黑影飄到榻上,骨肉精美修長的手輕輕放下一盆佛蘭,墨發長長的揚起,因速度與動作,似乎卷起風聲颯颯,經過穩婆與周嫂,兩人頓時也昏了過去。

他坐下,抱起冷知秋,讓她靠在他懷裏半躺著,略有薄繭的長指,一下,又一下,輕輕撫過她冰涼的臉頰,撫著撫著,如玉剔透的臉頰上便多了點水漬,隨著他的指腹擦過,半幹。

“知秋,他們都騙我,叫我以為佛蘭能救你母子,害我沒能多陪你一天半日——乖,你睡著,我以後都陪著你,就算你不高興,我也粘著你不走。我們一起去找那些人報仇,殺光那些吹牛不打草稿、撒謊不帶眨眼的賊禿驢,把欺負過咱們的人,全都殺光……”

紅木樓外,高老二帶人攔住了匆匆趕來的土司等人。

“聽聞,項爺的夫人不幸……?”

“這時候,誰也別去騷擾少主,否則後果自負。”高老二冷冷道。

土司表示理解,點點頭,幽幽歎息。“可惜了,挺招人喜歡的女子。”

他的女人們頓時不是滋味,怒目瞪過去:土司您老已經有十幾個女人了!

這時,便來了一群“賊禿驢”,正是海一粟帶了十八個弟子。他們圍著紅木樓坐定了,閉上眼睛,一二三,不用發號施令,便開始敲木魚,篤篤篤……海一粟高唱一聲“阿彌陀佛”,隨後開始念經,嗡嗡嗡,帶動了其他僧侶一起。

天地間,仿佛都是木魚聲和嗡嗡梵語經文。

高老二和土司等人全都傻眼,不知狀況幾何。

項寶貴皺緊長眉,捧著胸口,五指收攏。“這幫該死的和尚!”

他抱緊冷知秋,低頭在她臉上親了親,大袖卷過,一根七尺長的紅綾便飛了過來,他將她綁在懷裏,輕輕拍著她的背,一邊站起身。

“知秋,你以前最不喜歡看我動手,也不問我錢從何來,其實,你根本不用害怕,世上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你爭我奪,你打我殺,都是平常之極,以後你跟著我一起,看我殺人,看多了就習慣了。”

走了兩步,眼角瞥見那盆佛蘭,開得正好。想著嬌妻喜愛花花草草,便連根拔了,插在紅綾上,花朵正對著冷知秋軟軟垂下的臉,幽香浸著那顆千嬌百媚的腦袋,濕漉漉被汗染透了的烏發似乎也變得蓬鬆起來,化作了青煙如雲。

門吱呀一聲打開來。

眾人驚訝的看著捆綁在一起的夫婦倆。高大的項寶貴,如一座黑色的鐵塔,身前懷裏是嬌小而死氣沉沉的冷知秋,隻不過肚皮高高隆起,月白長裙上染滿血汙。

一朵幽幽的奇蘭,靜靜綻放在美人頰邊,透過青絲綹綹,散發著讓人渾身發顫的奇香。

項寶貴仰望青墨天幕,一輪明月,再低頭,雙眸漸漸染上血紅,手裏不知何時握起了日昭寶劍。

劍光如銀練、雪電,反射著月光,交叉映在海一粟臉上。

海一粟緊閉的眼睛被那強烈的光刺到,忍不住皺眉,念經的聲音更響了。

“少主?”高老二不明白項寶貴的意圖。“夫人她還活著嗎?”

項寶貴的眼珠子幹澀的一輪,定在高老二臉上,仿佛沒聽懂他在說什麼。什麼夫人還活著?

高老二被他盯得後背涼颼颼,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土司也發覺不對勁,這項寶貴似乎有些瘋了?直覺,直覺告訴他,此地很危險。

他悄悄拽了拽他的女人們,小聲道:“我們退遠點。”

事實不是“退遠點”,他是拉著兩個女人的小手,撒腿就跑,一邊扭頭催促後麵的其他女人:“快、快!”

轉眼工夫,他們逃出了行宮。

在他們身後,驚呼聲隨之響起,伴著篤篤木魚聲、嗡嗡梵經聲,屋瓦掀起,樹倒,梁塌……

高老二麵無人色的衝出來,後背上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瘋了,少主他瘋了!”

高老二喃喃說了句,便一溜煙逃跑不見。

土司和女人孩子們嚇得“啊”一聲低呼,急忙繼續往外撤向低處的梨花村,生怕瘋子跑出來追殺他們。

就要跑到梨花村時,卻聽一聲嬰兒嘹亮的啼哭:“嗚哇——!”

這聲音穿透夜空,讓聽者發懵、發抖,不知道是驚喜,還是驚恐。

海一粟帶著他的弟子們一瘸一拐、渾身是血地溜出土司的行宮,很快走遠,消失在黑暗中。

隨後,十幾個地宮精衛也一瘸一拐、互相拖著,逃出行宮,彷徨的坐在梨花村外,看著行宮方向,心有餘悸的喘息。

多年以後,始終沒人弄明白,在那個瘋狂又詭異的中秋夜,項寶貴和冷知秋的孩子,到底是因為佛蘭真有奇效,還是因為“高僧”們念經文生效,抑或是因為項寶貴帶著產婦上躥下跳的殺人,生生把孩子給“甩”了出來?

……總之,孩子生出來了,差點砸地上、臉先著地……

……總之,項寶貴把孩子及時撈了起來,瞪著髒兮兮、皺巴巴的嬰兒,以及血淋淋的臍帶,以及血淋淋臍帶另一頭連著的嬌妻。然後,他的眼睛突然就不紅了,恢複了幽幽暗暗如九天星曜,溫柔的微微眯起。

這一日,陽光甚好,秋色明朗,清風徐徐。

仿佛睡了一個世紀那麼長的冷知秋醒了過來,發現自己依然睡在土司行宮的紅木樓裏,渾身輕鬆,手一摸,肚子裏的圓球已經消失了。

“孩子!?”

她一骨碌坐起來,驚嚇莫名。

“醒了?”

她急忙扭頭看,是他!“夫君!?”

依然是長長的墨發,黑袍灰衿,寬鬆而隨意,襯著頎長健美的肩背,寬展流暢的臂線,就連鬢角的短發、耳廓的形狀,都是那麼熟悉。

他坐在榻邊,目視前方,默然不動,清醇略低沉的聲音也是熟悉。“娘子,你終於醒了。”

聽這話,冷知秋便有些心酸,挪過身子,挨著他的肩靠著,伸臂攀著他,小手在他背上輕輕揉著,愧疚萬分。

“害你擔心了,是不是?”

她不知道孩子有沒有生出來,記憶裏似乎是讓周嫂去問黃大夫,保她或是孩子,總之要留一個“活的”給項寶貴。

現在,她還活著,這是不是意味著,黃大夫把孩子給弄沒了?

盡管因為這猜測而難過得胸口發堵,腦子空白,但她還是忍住沒提“孩子”二字。就當從來沒有過吧,不能讓項寶貴知道,不然他該傷心死。

更何況,她心裏其實存了一絲僥幸的希望,也許,孩子平安生出來了呢?

項寶貴依然直視前方,哼了一聲,微微轉身,將她抱進懷裏。

“知道為夫擔心,你還偷偷跑掉,害我找得好苦。”

說著伸手摸索她的小臉,從眉到眼,再到小巧而挺直的鼻,最後順手把她嘴上粘住的一綹發絲撥開。

冷知秋起先還覺得他是在寵溺她,安撫她,慢慢發覺不對勁,怎麼他一直不看她?他那直直的目光,仿佛……仿佛失明了?!

“夫君?”她抖著手去他眼前晃了晃。

項寶貴依然在輕撫她的臉頰,眼睛一眨不眨。“知秋,你這臉還是像嫩豆腐一般。”

“啊?”冷知秋皺眉驚訝的張大小嘴,圓圓的,無法接受這個認知。“夫君,你……你看不見了嗎?”

項寶貴摟緊她,撫著她背上的發絲,平靜萬分的道:“誰叫你讓我傷心的?為夫心眼小,又有心病,經不起嚇的。這段日子,我也想明白了,腳長在你身上,你什麼時候想離開我,就隨時會離開。唉,不求別的,就求你一件事,留個孩子給我吧,萬一哪天你又要離開,好歹有個孩子陪我孤獨終老。”

門打開,周嫂抱著繈褓進來,在項寶貴的目光下自覺閉嘴,又退了出去。

真的看不見了?這麼嚴重的後果……冷知秋背對著門,不知道有人來過。她渾身都打擺子了,瑟瑟的,再聽到他提孩子,眼淚吧嗒吧嗒控製不住,慌忙拿手堵住嘴。

好一會兒才道:“夫君,對不起,我以後不離開你,也一定會想辦法給你生個孩子出來。不過,我中過毒,黃大夫說我以後可能懷不上孩子,不知道木子虛大夫有沒有法子?若我以後不能生養,也不會離開你的,我就厚著臉皮做你項家的媳婦,大不了,我們多認養一些義子。”

項寶貴的嘴角勾起,薄唇抿著笑,聲音依然是淡淡的。

“嗯?知秋,原來你臉皮這麼厚。”

冷知秋抹著眼淚,圈緊了他的脖頸,眷戀他身上的氣味,寬厚可靠的胸懷。項寶貴享受的眯起黑眸,手臂收緊,抱“活著”的她在懷裏,這感覺美妙得如同天花亂墜,想著要不要把她按倒了,然後……咳!還沒出月子,他得忍住。

項寶貴又說:“還有,為夫覺得,義子畢竟沒有血緣,還是自己生的孩子好。若你真不能生養,我便收十幾二十個通房侍妾,讓她們給我生,生完了就趕走,孩子們都認你做娘。”

“!”

冷知秋的身子僵住,腦海裏頓時浮現項寶貴那讓她臉紅心跳的身軀,他要和別的女人裸裎相對,還做那種事?那怎麼行……可他說的也對,義子和親生兒女怎麼能相比?相比龍氏土司的左擁右抱,他隻是借其他女人的肚子生孩子罷了,他的做法已經是絕世好男人了……她是不是應該稍稍忍受?

然而,“我覺得我應該能生,木先生一定有辦法治好我。”她的聲音冷下來,要推開項寶貴。

到底,她還是不能忍受,而且生氣了。

“別,讓我抱著,好嗎?”項寶貴知道玩笑開過頭,將她抱坐到腿上,輕輕晃著,拍著背哄。“娘子你看為夫已經這麼慘了,你就可憐可憐我,讓我多抱一會兒,嗯?”

冷知秋頓時泄氣,往後仰仰身子,去看他那雙顛倒眾生的美目,忍不住心疼的挺起腰、伸長脖子,將紅唇夠到他眼皮上,一邊一記,輕輕的、愛憐的吻。

項寶貴的嘴角抽了兩下,又使勁忍住,心花朵朵開放。

“剛才娘子親口說的,一定能治好身子,一定要給我生很多很多娃,不許食言。”

冷知秋怔了怔,突然有種終身賣給了項寶貴的感覺。她剛醒來,身子還發虛,這會兒沒精神力氣去細琢磨,便軟軟的偎在他懷裏,“嗯”了一聲。

這時,周嫂又進來了,還帶了個丫鬟一起。她是見冷知秋醒了,便去準備熱水,這會兒來給冷知秋擦拭身子。

“項爺,夫人醒了可好,水燒好了。”

“嗯。”

周嫂和丫鬟布置好銅盆,巾帕,放下替換的衣褲,居然就退出屋去。

冷知秋錯愕的張了張嘴,她們竟然不服侍她?

“乖乖躺好了,為夫與你擦擦身子,你還不能沐浴。”項寶貴說著抱起她,彎腰將她平放了。

“怎麼……”

“這些日子都是為夫伺候你擦身,知秋,你說該怎麼犒勞為夫?”

“……不是吧?”冷知秋窘得臉發燒,也沒去想這話哪裏不對勁。

項寶貴目光直直的,兩隻手摸索著爬上她的胸口,仿佛在找衣帶,卻有意無意的掠過峰尖。

冷知秋一把抓住他的手,臉通紅,急道:“我自己脫。”

雖說他看不見了,可當真都是他在替她洗身子,那也是件窘事,這麼被伺候,記憶裏隻有剛從魚子長坡逃出來那晚……總之,她昏睡時也就罷了,現在清醒著,如何好意思?

項寶貴由她握著手,輕輕挪到她身側,不知不覺放低身,緩緩俯下,雙眸微微閉起,隻留了一條朦朧迷離的縫隙,黑黝黝不見底,看不出他的視線。

冷知秋有些窒息的輕顫,瞪大眼睛看這熟悉的麵容,略帶憔悴,氣息逼近,她忍不住鼻子發酸:對不起,孩子也許沒了,我還要自私的霸占你一輩子。她狠狠閉上眼睛,眼角滾下兩顆淚。

他把唇沉沉貼在她唇上時,隱約聽見她低喃了聲:“寶貴……愛……”

這次他沒像從前那樣,沾上她便撕咬,吞咽,而是極致溫柔的淺斟慢酌,似乎隻是緊貼著,細細的廝磨,歡喜那柔嫩,歡喜那甜馨,歡喜那溫熱……這歡喜彌漫著,與她互相無聲問詢、確認,確認如此這般,便是世間最完美的親密……然後他勾起嘴角,笑得有些邪氣。

“嗯,我也愛極了娘子。”

冷知秋神色一呆,臉又紅了。

她見他起身去擰巾帕,便急忙坐起身脫衣……驚見腹部那些妊娠紋,她又一次驚呆,錯愕,臉上的紅暈也淡去不少。說來她是個愛美的人,更何況女為悅己者容,因為喜愛夫君,自然想著把美好的自己呈現給他。

這妊娠紋真醜!

她大抵知道它們是因為懷孩子而撕裂留下的痕跡,此時此刻,她是不是該慶幸他看不見?看不見她變醜的肚皮,看不見她懷孕過的痕跡。

可說到底,害他傷心而失明,這是件多麼讓她傷心的事!加上孩子可能沒了……她捂著嘴把一聲啜泣吞回去,慌慌的抹著眼睛,又慌慌的繼續解衣。

這會兒也不知什麼時日時辰,脫了衣物便十分冷,她鑽進被窩,看著項寶貴一步步慢慢走回榻前,坐下來,將熱騰騰的巾帕探進錦被,替她細細擦拭著,動作既有力,控製得又極溫柔。

冷知秋舒服得伸了伸懶腰,眨巴眨巴盯著自己的夫君看,欣賞他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美色,看他來來去去換洗帕子,行動步伐的姿態。

才發現,愛一個人,連看他走路的姿勢都覺得很特別很順眼。

這暖暖如酒的氣氛持續沒多久,冷知秋又尷尬了。

他的手包著厚帕子,慢慢伸向腿窩間,她本能的蜷縮躲避,急促窘迫不已。“夫君,這……這……我自己擦……”

項寶貴臉上不動聲色,變得急促的呼吸卻泄露了他被一點點、點燃的激情。快一年了!他快憋死了!

他不肯鬆手,長指邪肆的探訪熟悉的領地,回憶起它不可思議的柔軟。

擦個身,直擦了近兩個時辰,最後兩人都光著、緊擁著,鑽在被窩裏,交頸耳語。

他沒去折騰她,因知道此刻縱欲,隻會傷害她。自從得知她有孕的猜測那一刻開始,他便一邊尋妻,一邊餓補“知識”,如何護理孕婦,如何產子,如何坐月子……他快變成古代的“月嫂”了。

如此過幹癮,雖然是一種甜蜜的酷刑,但總比什麼也沒的摸、沒的親要好。

冷知秋醺醺然有些頭昏腦脹,就要睡著時,突然門外響起嬰兒的啼哭,哇哇哇的,怯生生又可憐兮兮。

這聲音仿佛動情的天籟吟唱,讓她一陣心酸,急切切就想衝過去擁抱。

“外麵有孩子。”她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

項寶貴嗯了一聲,抬身撿起衣物,很快穿妥,又替冷知秋也穿戴好。

冷知秋的心思全在那嬰兒的啼哭聲裏,竟沒察覺,她的“失明”夫君找衣服是不是太精準太利索了點?

“進來。”項寶貴先伸手扶著嬌妻的腰,免得一會兒她太激動。

周嫂抱著哇哇哭的嬰兒,笑吟吟走進來。

“這孩子有靈性的很,知道親娘醒了,就不要奶娘,奶也不肯吃,撅著小身板要找娘呢,哈哈。”

冷知秋怔怔看周嫂,沒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說誰?

項寶貴騰另一隻手接過繈褓,那點小東西,他兩根手指就能拎著。

嬰兒換了手,先止哭,確認自己身在何處,便睜著烏溜溜的圓眼珠子瞪項寶貴,抽著小小的、薄得幾乎透明的鼻翼,很快聞到一旁的母乳香味。

“哇——!”

他不幹了,在繈褓中掙紮,扭著脖子看冷知秋,小嘴扁成極其可憐的形狀。

冷知秋心疼的抱過去,問周嫂:“孩子的娘呢?”

周嫂“啊?”了一聲,“孩子娘,當然就是夫人您啊!”

“……”冷知秋腦子仿佛被什麼東西拎了一下,心也被狠狠撞了一下。

一種驚喜,如瓜熟落地,如繁花遍野,如夢!

項寶貴立刻將她和孩子一起摟進懷裏,感覺到她的身子僵硬,接著輕輕顫抖,嬰兒則生氣勃勃的在繈褓中蹬腿,哇哇哭……“知秋,我在,我在呢,有個故事,我現在慢慢和你說,好不好?”

良久。

冷知秋點點頭,淚水撲簌簌滾落,是清澈的。

“好,你別哭,我就說。”

“嗯。”她低頭在他手臂上蹭了下臉,便有些傻乎乎的盯著嬰兒粉嫩的小臉。

眉毛應該像項寶貴,小下巴微鼓,也像項寶貴,其他一時也看不出來像父親多一些,還是像母親多一些。

總之,精致秀氣得讓她心疼。

這是男孩還是女孩?他或她是怎麼出生的?夫君都知道?這到底是不是個夢?

她忍著不問,聽項寶貴慢慢的說,聽嬰兒滿是存在感的扭身子號哭,又為梅蕭的成全舍棄而感激。

聽到夫君回來、她將死的緊張時刻——

周嫂提醒:“夫人,小公子在哭,該是餓了,要吃娘奶。”

冷知秋一驚,忙低頭哄孩子。小公子,所以說,這是個男孩兒?她替項家生了個兒子,哈!如果是女兒也好,但她承認,更喜歡兒子,這樣就算以後不能再生育,好歹也有個傳宗接代的項某某。

“小公子。”她垂首逗哄小兒的樣子很柔軟,是一個母親看孩子天生的溫暖角度。

項寶貴揮手讓周嫂退出去,便幫冷知秋解開衣領。“娘子,喂奶會不會?要不要為夫教你?”

“……你怎麼教?”

冷知秋哭笑不得,嘴角抽了抽。喂奶會不會不知道,但見過倪萍兒喂小六六。

她學著樣抱住嬰兒,讓他薄薄的小嘴靠近自己,一點殷紅,玉山不算太飽滿,但比從前可要可觀許多。她自己都覺得有些驕傲自豪。

身邊某人偷偷咽口水,不動聲色的拿眼角餘光死死盯著。

冷知秋突然抬頭看了看他,他還是茫無焦點地直視前方,仿佛剛才熱辣辣的一束目光是錯覺?

“夫君,我也餓了。你去幫我弄點吃的吧?”她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畢竟第一次給孩子喂奶。

項寶貴隻好站起身,乖乖被她打發。

“嘶——”冷知秋疼得抽了口涼氣。

別看小東西沒牙,吸咬起來十分用力,不知輕重,可惜吸了半天沒吸出乳汁,倒把那晶瑩剔透的小臉給累紅了,嘴一扁,又要哭。

冷知秋正著急,某個要去準備食物的人已經對門外丫鬟吩咐完畢,關上門一閃身就回來了。

“知秋。”

“你、你做甚?”

他環住她和嬰兒,另一隻手毫不客氣的推開嬰兒的腦袋,指掌握住她的豐盈,這裏揉揉那裏捏捏……嬰兒憤怒的大哭,冷知秋驚訝的臉紅。

項寶貴嘻嘻笑道:“娘子,為夫這是在幫你,看,是不是出來一點了。”

冷知秋先還錯愕地幹瞪眼,突然問:“你怎麼知道有出來?”

一點乳汁被擠出,濺在嬰兒哇哇張圓了的小嘴裏,小家夥怔了怔,瞪著水汪汪的淚眼,煞是可愛。

項寶貴不答,黑眸一轉,低頭就吻住嬌妻。

穿幫了,不解釋。

她惱火又歡喜,陰霾掃盡,被他這麼一鬧一耍,反倒沒空去激動傷懷與狂喜,取而代之是各種無語,抓狂,想咬他出氣。

“項……!”

他的舌尖趁機滑入,堵住她的憤怒,耍賴般糾纏。

這家夥大概真是太饑渴,不停往她身上擠,氣息紊亂,手上的力量也不知不覺加大。

冷知秋猛地震顫了一下,啊!瘋了,還有個小餓狼,居然掙紮咬上殷紅,繼續賣力吸。

這是什麼樣的父子?!這也要齊上陣的嗎?

她不舍得拍飛兒子,但舍得狠狠咬項寶貴,看他吃痛退開,她還恨恨不已:怎麼沒把這廝的舌頭咬斷?真可惜!

自此以後,項寶貴便憂鬱了。

嬌妻如今專寵兒子,他徹底失寵,被打入了“冷宮”。隻能眼巴巴看著她和兒子親熱說話,看著她抱兒子一起睡,看著她抱兒子一起玩……

一個邪惡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幹脆把兒子送到雞足山金頂寺當和尚算了,嗯。”項寶貴摸著下巴思索。

正在一旁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遠遠的,冷知秋抱著兒子笑吟吟問:“夫君,孩子的名字,現在起呢?還是回蘇州,讓老爺子起?”

項寶貴隨口道:“早就起好了。”

“誒?”冷知秋挺意外,他這滿腦子淫思春夢的人,居然會給孩子想名字?

“我們第一個孩子名叫青霜,第二個叫無影,第三個叫……”

“你等等!”

冷知秋錯愕不已。“青霜?好像哪裏聽過?”

項寶貴委屈的哼了一聲,繼續蹲角落裏淒淒慘慘戚戚。

冷知秋想了許久,終於想起來,“咦,明湖居書院第一個贈書的人就叫青霜,好巧。”

這是巧嗎?

冷知秋看了看幽怨的某人,抿唇笑,歡喜又感動,走過去蹭了蹭他。“怎麼想著用兒子的名義捐書?”

“娘子你三令五申,為夫不得插手書院,可我就是想讓你開心如意,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早知道青霜這小子和為夫犯衝,就不用他的名義,該用無影的——”

項寶貴說著眼睛都亮了,起身抱住冷知秋。

“知秋,我們趕緊把無影生出來,一定是個女娃,女兒和爹親……”

冷知秋懷裏的“項青霜”眼裏閃過青霜寶劍一般冰冷的目光,無情的掃過他的父親項寶貴,充滿鄙夷。

項寶貴才不管這小東西目露“凶”光,搶過去匆匆抱出門,叫來周嫂:“把他帶奶娘那裏去,今晚和他奶娘一起睡,賞你和奶娘各八兩銀子,去吧。”

周嫂和奶娘頓時被買通了,八兩,相當於現在的五六千元人民幣啊!

項寶貴拍拍空出來的兩手,返身進屋,黑眸立時閃閃發綠。

“娘子——嗯?”

冷知秋正在有條不紊的收拾東西。“夫君,剛才經你提醒,才恍然想起,已經離開蘇州快一年了,書院不知怎樣,爹爹不知是否安康,公公婆婆還有寶貝他們可還好麼?他們若見到青霜,必定歡喜之極。我們趕緊收拾了回家吧?知秋已經歸心似箭。”

“知秋……我這裏也歸心似箭……”

項寶貴幾乎是飛撲過去,一把將冷知秋抱進懷裏,腰往前蹭,某個地方很無恥的暗示著接下去的意圖。

好不容易熬出月子,他等不下去了。

“你這人真是!”冷知秋素來並不口拙,此刻卻也有點詞窮,紅著臉想啐他,又知道自己臉皮沒他厚,武力沒他高,隻能認命的由他抱起,按倒在榻上。

所謂身輕體軟易推倒,嗚呼哀哉。

好在項寶貴是真長了記性,動作極其溫柔,小心翼翼,雖然長期饑渴,此刻幾乎癲狂,卻也被他苦苦忍住,耐心的穿過發絲,梳理彼此細雨般滋潤起來的情愫,慢慢廝磨著,親吻著,她原本還怯意,掩飾自己的肚皮,漸漸也被他的吻化開來,幸福的輕顫著。

雲暫開,雨暫歇。

他翻身將她抱在身上,掖好被子,一邊撫著她的背,一邊道:“知秋,回到蘇州後,你和青霜都別再走遠,要讓我看得見,夠得著。好麼?”

他回去要實踐諾言,做一件事,以後就沒那麼多下屬可以保護他的家人了。

“夫君呢?會離開嗎?”

冷知秋明白他的意思,他和梅蕭在金頂寺許下的舍棄,都是他們生平之難,但又不得不為了她而割舍。

“不離你左右。”

“……”冷知秋瞧著他認真的模樣,眼底是隱約的擔憂。他手眼通天的時候,都一再讓她受到外來的傷害,如今要自斷爪牙臂膀,自然怕護不好她和家人。

但她不要他如此束縛。

“夫君,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不論你強與弱,有些事也是防不勝防。既然防不勝防,不如不防,該如何過日子便如何,就如我當初嫁給你時,也是前路一片迷茫,那時候讀蘇軾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如今,我依然是這樣的心情。”

項寶貴收緊手臂,感受著她那細弱身軀裏,有一種柔韌,讓他安心、平靜。

“嗯,你這樣的見識,我才和你商量。父母妹妹,我從來都沒有讓他們知曉,其實我也害怕,怕護不好他們。知秋,有你這樣的妻子,是我項寶貴幾世修來的福。”

話雖然有些肉麻,他說得真誠。

繼文三年,十月初一。

項寶貴在龍氏土司和高老二等精衛的協助下,取得了解開孫仲文等人蠱毒的解藥,至於張小野的蠱毒,因為他已經死了,幽雪又不知藏匿在何處,項寶貴暫時不管,隻吩咐:不管是誰,見到幽雪,不用說一句話,立刻殺之!

隨後便攜妻兒辭別龍氏土司,將高老二留給了龍氏土司。

“地宮的人會全部遣散,具體去向,我自有安排。”項寶貴如是對高老二道。

高老二垂頭失望,想了許久,還是不甘心。“少主,老主子張宗陽幾十年心血,您又有青龍鐵卷的曠世奇寶,何必真的在意什麼金頂寺的許諾……”

項寶貴抬手止住他,黑眸較之從前的狷狂,轉變成了深邃。

“從前的路,是恩師設計的,那條路走到今天,風雲已經變換,差不多到盡頭了。你留在龍氏,可以充分施展手腳,這裏布政司、幾個土司之間,甚至許多長老、族長,關係都很複雜,我相信你會幫龍氏解決難題。”

“少主,我可以留在這裏。”高老二沉吟半晌,終於點頭。“您真的要遣散所有地宮的人嗎?一個也不留?”

項寶貴轉頭看了一眼遠處,冷知秋抱著孩子在和土司的女人們說笑。

他迅速而低沉的對高老二道:“是遣散所有人,但有些人會隨我做買賣,我要改變項家未來生存發展的方式。”

聽他這麼說,高老二眼睛亮了,不甘心換主子。“那些人是誰?有屬下嗎?”

項寶貴道:“不,不包括你。你就跟著龍氏吧。”

這是決定,顯然已經深思熟慮。

待項寶貴攜妻兒坐上馬車,孤零零隻帶了一個精衛北去,塵埃落地,高老二眯著眼睛歎息,他已經完全看不出項寶貴的心思了,這個曾經銳氣鋒芒的年輕主子,現在拋棄了他,且變得深邃,深邃到他完全看不懂。

他曾是張宗陽的心腹左右臂,又幫項寶貴做了許多值得驕傲的事,他的能力毋庸置疑。

然而,俱往矣。雖然不理解項寶貴的決定,但他還是選擇相信項寶貴將會開辟一條更好的路。

蘇州。

任誰也沒想到幽雪就躲在地宮深處,從未離開。項寶貴派人搜遍蘇州,不見她蹤跡,因為擔心妻子,也就暫時懶得管她藏匿何處。

幽雪知道自己隻要走出地宮,很難逃出項寶貴的手掌心,雖然不甘心,但她也不得不承認,如今的項寶貴愛的是那沒用女人冷知秋,對她這個害死張宗陽父子的絕世美人,隻會痛下殺手,不會絲毫猶豫。

可是有自知之明,不代表她就會乖乖等死,也不代表她會放棄項寶貴。

“我想要得到的男人,就一定會得到。”幽雪躲在霧氣濃重的溫泉池裏,握緊雙拳,待起身走出池子,竟未穿寸縷,一身肌膚已經慘白發青,就連頭發也花白了,一張原本傾絕天下的臉,凹陷陰森,氣色如鬼。

這鬼樣子她卻不自知。

十個月了,整整十個月,她提心吊膽的躲在這裏,沒照過鏡子,沒收拾打扮,餓了隻能吃那些花草,喝溫泉池的水。

別以為吃這些能修仙,營養不良、不見天日、加心理壓力,什麼美人都會變鬼。冷知秋也曾因此脫過形。

現在的幽雪不僅外貌今非昔比,還在一樁事上取得了突破。

她終於打開了溫泉池邊上那扇巨大如山壁的厚厚石門。

石門內到底是什麼?她終於要知道了!隻要掌握項家這最深的秘密,她就不怕項寶貴不乖乖就範。

激動萬分,她氣喘籲籲地一步步走進去,抬眼四顧,洞壁五彩流光,刻滿猩紅的字跡,她傻眼,嘴裏不由自主的驚呼:“啊?!噢——竟是如此!”

在這十個月裏,難熬的不僅僅是幽雪,還有香料鋪的倪萍兒和錢家傻兒子的媳婦曹細妹。

倪萍兒作為寡婦,居然又挺起了大肚子,街坊怎麼看她?她又說不出孩子的父親是誰,倔強的不肯打掉這來曆不明的胎兒,直到如今,已經八九個月的身孕,就連她哥哥倪九九也忍不住歎氣懊惱。

“萍兒,到底是哪個狗雜碎?他有膽子留下種,怎麼沒膽子留下來娶你?老子最恨這種人了!”

倪萍兒搖頭飲泣。

“不,他走的時候不知道我有了孩子。”

“是誰?”

“都是我在引誘他,他沒過錯。哥,你別問了!”倪萍兒捂著臉哭。

一旁,甄忘年上躥下跳的玩耍,繞著倪萍兒自得其樂的轉陀螺,嘲笑他的母親:“娘親又哭,羞羞!六叔叔說,連項娘娘那樣的弱女子都不大哭鼻子,還說女人要多笑才好看。”

倪萍兒有些吃驚的擦去眼淚,又好氣又好笑地想堵兒子的嘴。“混小子,才多大,盡學些什麼鬼話?你曉得什麼‘弱女子’?”

項娘娘自然就是指冷知秋。甄忘年雖然還沒滿三歲,倒是已經分清了親娘和義母的區別,不再叫冷知秋為“娘”,而是一口一個“項娘娘”。

倪萍兒倒不知道冷知秋居然是不愛哭鼻子的,還以為被項爺那麼寵著,又天生弱質扶柳,必定脾氣嬌些。她不好和冷知秋比,她的命苦啊!懷著孩子做寡婦,已經很慘;好不容易有個張六來給她溫暖,卻不敢光明正大;好景不長,轉眼似乎又要重複過去的悲劇。一個女人,生出兩個沒爹的孩子,日子怎麼過下去?怎麼笑得出來?

倪九九看看妹妹和外甥,臉黑黑的。原來那“狗雜碎”是張六……那小子比自家妹子還小好幾歲,更何況妹妹是個寡婦,真是沒想到啊沒想到……張六去了哪裏,恐怕隻有項爺知道。

他滿懷心事的離開,準備等項寶貴尋妻回來,就去找他商量妹妹和張六的事。

曹細妹比倪萍兒更苦更慘,但她自那一晚後,就再也沒掉過一滴淚。

錢多多夫婦暴打了兒媳婦一頓,打得她一個月沒能下床,夫婦倆帶著傻兒子錢智到處求治,卻都治不好。既治不好傻,又治不好斷子絕孫的病。最後又涎著臉去求木子虛想辦法,結果木子虛已經被胡知府追殺出了蘇州,不知所蹤。

成王與皇帝的戰爭已經白熱化,蘇州城裏的成王黨羽幾乎被肅清。

曹細妹在錢府待了一個多月,既惦記自己的鳳儀樓買賣,又心急和自己的父親聯絡,謀劃複仇雪恨,趁著錢多多夫婦帶錢智去看病,她便偷偷溜出了錢府。

當天,曹細妹清理賬目,關了鳳儀樓,將金銀珠寶和錢櫃裏的積蓄全部用大檀木箱子裝了,托鏢局運往京城父親家裏。她連一兩銀子也沒給錢家留,自己捋了鐲子,雇了輛輕便快捷的馬車,帶著丫鬟、小廝、夥計,浩浩蕩蕩連夜往北先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