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寶貴的黑眸鷹隼地眯起。“我去殺了沈芸,來個幹淨。正好,錢多多和我的仇,也該清算了。”

他答應了金頂寺的海一粟,減少殺孽,一千零一條人命的複仇計劃,為了冷知秋母子,他已經作出讓步。但錢多多一家,還是必須要殺的。

冷知秋追問:“若你爹不讓你殺沈芸,你又如何?”

“……”項寶貴錯著腮幫骨,咬得咯吱咯吱響。

還真被冷知秋問著了。

當項寶貴找到項文龍和沈芸時,他們正在醫館說話。

沈芸被錢多多打得傷重,幸好皮外傷居多,肋骨斷了一根,腰腎有些受損,一隻眼睛視力也受了影響,不太看得清楚,其他都好治。

項文龍追不上項沈氏,想著回家也是一頓大吵,索性先陪沈芸看太醫,同時在心裏琢磨自己和沈小妹將近三十年的情分,也琢磨自己和沈芸的這段孽緣。

沈芸聰慧過人,知道他的心事,在醫館等候太醫抓藥的工夫,便和他說些早年“共剪桃花枝、同賦西窗詩”的趣事,說到動情的地方,眼裏盈著淚光,蛾眉宛轉。

這倒不是裝的。雖然她有心做最後的爭取,向命運做最後一次抗爭,希望能在離開錢府走上絕路的情況下,重新找回項文龍的愛,但過去和項文龍的情意,卻是真實,哪怕她在錢府表麵風光,故意驅使自己去嘲笑鄙視項文龍,午夜夢回時分,還是在眷念當初的美好,不是嗎?

項文龍取絲帕給她擦,她接過去,拭淚的動作是幾十年如一日的娟秀文雅,再狼狽也不會走形。

若是沈小妹,輕易是不會哭的,若真的哭起來,淚水便糊了一臉,胡亂抹著,咬牙切齒的抹,恨不得把臉皮撕破的狠絕。

這時,項寶貴故意撇下侍從,獨自一人出現在了他們麵前。

他將醫館的人都趕了出去,關上門,將日昭劍一把插在桌上、項文龍與沈芸之間,嗡嗡震顫著,寒光凜冽。

“爹,您知不知道娘昨晚回家後多傷心?她為您做牛做馬辛苦了將近三十年,為您生兒育女,您就這麼對她?”

又狠狠一指沈芸,把她嚇了一跳。“這個賤女人,背信棄義,貪慕虛榮,當初差點沒叫人打死您,您現在居然還對這樣的賤女人留情?爹,您摸著良心想仔細了!”

項文龍垂頭不語,被自己的兒子訓斥,可見他做人的失敗。

沈芸咬了咬牙,抖著聲音爭辯:“寶貴,我當年離開你爹是有苦衷的。感情的事,並非恩情可計,若說報恩,難道你的媳婦冷知秋不該好好報答令國公世子嗎?”

“嗯?!”項寶貴皺眉,滿是殺氣的目光掃得沈芸渾身發抖,下意識就站起來,躲到項文龍身後。

項寶貴被踩了痛腳,反倒不急著發脾氣,坐在項文龍對麵,看著右手掌心出神。薄繭,長指,骨節,淡淡的琥珀色,微微的暗紅,這隻手握著劍,殺過多少人?不記得了。但記得嬌妻柔荑素手放在掌心的樣子,沒錯,世上沒有什麼恩情可以比擬他和嬌妻之間渾然天成的情意。

“就你這賤人,也敢和吾妻相比較?什麼苦衷可以讓你嫁給錢多多,還那麼對待我爹?就憑你這樣的作為,也好意思說和我爹是真情?若是知秋,不論什麼苦衷,她也許會離開我,但絕不會嫁給別人!”

項文龍聽得心神一顫。

沈芸抖得篩糠一般,伸手扶著項文龍的肩,哭道:“文龍,不是這樣的。那時,我心灰意冷,幾次想要自盡,是錢多多趁我意識不清,強將我娶進錢家……後來,後來我有了身孕,為了智兒,我隻能死心塌地跟著錢多多……”

“閉嘴!你就是貪慕虛榮,就是不肯舍棄錦衣玉食、人前稱頌!不用把自己說的那麼委屈、那麼高尚。”項寶貴才不信沈芸的話,彈了彈長指,日昭劍飛起,在空中一翻,便被他捏在手裏,指向沈芸。

“啊!”沈芸嚇得一把抱住項文龍的背。

“寶貴休得無禮!”項文龍站起身攔住兒子。“你芸姨當年的確有苦衷,這些年她吃了多少苦,你不是都知道的嗎?她已經很可憐,你何忍殺她?要殺,你去殺那姓錢的畜生。”

“爹您放心,錢府的人,一會兒我就去料理。但是這個賤女人——”項寶貴依然坐著,橫目直視沈芸。“她若不死,爹您打算怎麼辦?拋妻棄子,和她舊情重圓?還是離她遠遠的,好好與娘過日子?您自己說吧!”

項文龍麵色慘白,額角冒汗,甚至不敢看兒子,也不敢看沈芸。如果那麼好選擇,他也不用沉吟至今。

“文龍,事到如今,已經無力回天,我,我願意給你做妾的……”沈芸抱著最後的希望。

“想得美!”項寶貴沒等父親開口回答,先絕了沈芸的念想。“你做妾,我娘能容得下嗎?你想逼死我娘嗎?賤人!”

“寶貴!不要開口閉口‘賤人’!不管怎麼說,她也是你娘的親姐姐,是你的芸姨。”項文龍從兒子說話的語氣裏,想起了滿口粗鄙的沈小妹,還有她睡覺的呼嚕聲。

他鐵了心不讓項寶貴殺沈芸。

項寶貴恨得臉皮發青。他怎麼會有這樣優柔寡斷、意誌不清的父親?從父親的眼裏,他總算也看出來一點端倪,父親骨子裏並不喜歡母親!

既然不喜歡,為何當初要接受母親?為何對母親溫柔相待?為何與母親同床共枕,生下他和妹妹?就因為母親對他有恩情、對他有真愛?這父親的骨頭是軟的嗎?腦子裏裝的是爛泥嗎?

項寶貴從來沒有那樣看不起自己的父親。作為一個兒子,看不起自己的父親,是一件痛苦的事;作為一個把家族、家庭看得很重的男人,看不起自己的父親,則是更加痛苦的事。每一個英雄,都希望自己的血液裏流著家族高貴的基因,為自己的姓氏而驕傲,從千年前的項羽,到今天的自己。

“難怪當年項家會滅族。”項寶貴捏著日昭劍的手,骨節聳立。幼稚天真的主母,培育出了項文龍這樣沒腦子、軟骨頭的繼承人,守著讓人垂涎的家業,不滅你滅誰?

大樹傾,必先自己從芯子裏爛了。

“爹,您若不舍得她,便是拋棄了我娘,始亂終棄,您知道麼?”項寶貴紅著眼眶,“項家怎能有‘始亂終棄’之輩?我不強逼您陪著我娘度過餘生,您可以慢慢考慮,繼續優柔寡斷,但從今日始,項家便是我項寶貴的家,我是主人,您,不再是了!兒子不孝,做一件忤逆的事,從現在開始,將您逐出項家。”

項寶貴說完,一劍將桌子劈成了兩半,一陣玄風般,從醫館離去,留下兩扇搖晃開闔的門扉。

兒子將父親逐出家門,真是聞所未聞。

項文龍喘息著,無力的坐下,久久沒有言語。

殺錢多多的事,項寶貴計劃在一個月圓美滿之夜。他會做得不留痕跡,讓錢多多一家老小、從主子到奴才,通通從世上消失。

在這之前,他需要安撫傷心欲絕的母親,陪著妻子看望香料鋪的倪萍兒,乖乖遵守約定去書院抄書,鄭重的和妻子商量如何教導培育兒子成才,當然,還要籌劃新的一年需要做哪些“買賣”。

冷知秋看項寶貴做事悠閑,每日依然笑嘻嘻粘著她,變著花樣寵她開心,抄書時,看到裏麵提及“龜血石”做的硯台,軟硬適中、溫潤、細膩、嬌嫩,還能驅邪扶正、清穢辟毒,當即興致勃勃叫夏七飛馬去采。

夏七無語凝噎的瞧著冷知秋,冷知秋卻在一旁淡定、專注的寫著育兒詩,為兒子青霜寫的,給他啟蒙用。

項寶貴瞪眼:“還不速去?多采兩車子這種石頭,拿回來,我要親手給娘子雕硯。”

夏七隻好去了。到了山東打聽,才知道這種龜血石極罕見,一石難求,怎麼采“兩車子”回蘇州?最後好不容易弄到一塊,急忙回蘇州複命,倒是沿途探了不少皇帝與朱寧打仗的訊息,也一並報回到項寶貴麵前。

日子就在這種有煩惱、又有甜蜜溫暖的氛圍下,不知不覺的過去。

項寶貴將妻兒護得很好,冷知秋過得舒心,青霜長得健康;冷景易經常來項園看外孫,笑容漸多;項沈氏心冷了,自知強扭的瓜不甜,從前三十年的愛恨,就當被狗叼走了,有兒女和孫子,她咬咬牙便也認了命。

有時候,她會對冷景易歎息:“老娘是個粗人,這輩子都不知道真正的情意是什麼滋味,這輩子也沒被男人疼過,還以為天下夫妻湊一塊兒就能過活,沒那麼多講究,看來我錯了。”

冷景易也歎息:“夫妻情深意投又如何?玉竹還不是紅顏早逝,留老夫孤單一人?唉。”

項沈氏便一拍大腿總結:“可能真是知秋說的那樣,什麼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唉——!”

“唉——”

兩人對著歎息,又互相看不太順眼,冷景易抱走青霜,項沈氏皺眉生氣。

“我說姓冷的老頭,老娘已經這麼慘了,就靠著青霜乖孫兒給我安慰,你整天來搶走我的乖孫子,還有沒有人性!?”

“知秋給青霜寫了育兒詩,老夫要念給外孫聽,你會念麼?”冷景易懶得理她。

“念什麼破詩,那點兒大的孩子懂個屁!你不是什麼學政老爺嗎?你不用去衙門辦事的?把老娘的乖孫子還來!”

遠遠的,項寶貴抱起冷知秋,低頭便是深深一吻。

“知秋,多謝你當初選擇留下青霜,為項家保住這一胎,若沒有青霜,我真怕我娘熬不過這一關。”

冷知秋踮起腳尖,也在項寶貴唇上啄了一記。

“才不會,你娘剛才說的就不對。她也不是一輩子沒男人疼愛,你這個乖兒子不是一向很疼愛你娘的麼?有你在,你娘什麼坎都能過去。”

項寶貴看她笑吟吟的模樣,勾起嘴角得意。

“那是,為夫向來是個好男人。疼娘,更疼媳婦,隻要有為夫在,娘子也是什麼坎都能過去。”

“咦,從前你不是這樣說的!你說,就算沒有你,知秋也能什麼坎都自己跨過去。”

“兩碼事。娘子,若沒有為夫,你真的自己能過活嗎?”項寶貴掐著冷知秋的細腰,熱情的摩挲著,描摹曲線。

冷知秋紅起臉看四周,發覺無人,便將頭埋在他胸口,悶聲道:“夫君在哪裏,知秋便跟在哪裏,上天入地,死生相隨。”

這話說得很含糊,項寶貴沒聽清。

不過不妨礙他精蟲上腦,大白天又想辦了嬌妻。

剛抱起來要往一葉吉屋走,身後一聲咳嗽,回頭看,原來是夏七。“爺,今兒是十五,月圓了。”

項寶貴目光縮了一下,便放下冷知秋,揉著她背上的發絲。

晚上要複家仇,他不能在這樣的日子和嬌妻同床共枕,不能讓血腥汙了她的寧靜美好。

再說王氏到了無錫,見到冷兔,現在改名叫冷知行。

少年郎已經長高不少,形貌清秀儒雅,儼然已是一個年輕的儒商,談吐老成內斂,待人接物溫文有禮,眉眼之間常存吟思。

當然這是表麵的。真正的冷知行,骨子裏是傲氣,是不服,是對成就功名地位的追崇。他已經很久沒爽快的開口罵人,很久沒和某個傻大妞吵架了。

“嬸嬸,項寶貝改嫁了沒?”他找了個說話的間隙,漫不經心的隨口問起。

“倒是聽說要項爺和夫人做主……小兔你也真是,記得給書院捐贈,怎麼就不記得給自己媳婦寄點東西?看你老成不少,其實還沒長大嗎?不懂事喲!”王氏挺喜歡這少年,推心置腹的勸他,點醒他。

又道:“寶貝小姐其實真不錯,性子真,也重情,人也生的俊,要說修養禮貌是差點,這方麵好好改改,總會慢慢糾正過來。”

冷兔便想起了自己,他原本油嘴滑舌,罵起人來也是個痞子無賴,要收斂、改變形象,其實確實不難。

當下心裏便想著,回頭還是給那傻大妞捎點修身養性的書,再給她一些零花錢使使,不然可沒勁頭逛鋪子買零嘴了。

給王氏一行人送行前晚,冷兔特地設了宴,澹台父女也作陪。

澹台老爺一再央王氏帶禮物給項爺夫婦和新生兒,冷兔也特地鄭重給了把鑰匙,讓王氏帶給項寶貝,“嬸嬸一定記得交給她,讓她打開我臥房床頭那隻櫃子,裏麵有隻寶箱,是送給項爺、知秋姐姐的,也是送給我的小外甥的。”

冷景易早就讓他送去給項寶貴的小白龍,他卻猶豫不甘心送出。得知項寶貴與冷知秋孩子已然出生,他才從心底釋然,真正接受那一對夫妻。

當晚喝多了酒,冷兔醉得走不動路,兩個丫鬟來扶,澹台明月卻搶過去扶住一邊胳膊,溫柔的讓冷兔小心腳下台階。

王氏看得不對,對澹台老爺道:“這位冷小爺是有妻室在家的,澹台老爺可知?”

“哦?”澹台老爺大吃一驚。“平日未問起,他也不曾提起……啊,這麼年輕便有妻室了呀!”

聽他口氣十分惋惜。

王氏笑道:“澹台老爺有所不知,冷小爺的身份可不一般,他是項夫人的義弟,娶的妻子則是項爺的親妹子。”

“噢!”這下,澹台老爺徹底不敢指望了。

王氏道:“令千金這麼和冷小爺相處不合適,容妾身去看看吧?”

“對對,速速讓明月回避。”澹台老爺驚跳起來。

王氏趕到冷兔的院子,丫鬟們正伺候他沐浴,準備就寢。澹台明月則坐在外間繡手帕。

王氏勸走了澹台明月,進屋要再囑咐冷兔幾句,不要輕易和妻子以外的女子接觸。

抬眼一看,丫鬟正給冷兔穿月白綢的中衣,後背肩胛骨上方有個圓圓的紅斑胎記,指甲大小。

王氏倒抽一口涼氣,失魂落魄的衝上去,扯下中衣看了許久,又仔細端詳冷兔那醉意朦朧的臉,越看越激動,終於一把抱住他,大哭一聲:“兒啊!”

把伺候在旁的兩個丫鬟嚇了一大跳。

次日,冷兔酒醒,就見王氏兩眼紅腫的坐在床邊等著。

他急忙坐起,疑惑的問:“出什麼事了?”

王氏拉著他的說,幽幽道:“你還記不記得你的爹娘?他們被魏公公的人包圍,還有個苗疆來的壞人,放蛇咬你爹娘……”

冷兔臉色頓時變了,怪怪的瞅著王氏。

“當時是你孫叔叔將你拋出了包圍圈,你孫叔叔一個相好的姑娘救了你逃走。孩子,你的肩胛骨上那個胎記,娘就算化成灰也認得啊!”

王氏道破身份,激動得又是淚水滂沱。

冷兔使勁消化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頭痛欲裂,又心跳飛快。

所以,他有爹娘?所以,他的貴人冷知秋又救了他的爹娘?所以,他本來就和項家有淵源?

無巧不成書。

一切原來如此,冷兔反握住王氏的手,說不出的欣喜,又陌生尷尬,又擋不住天性血緣的親昵。

這樣的突變,是他從不敢奢望的恩賜。

似乎也是自那一刻開始,他才真的長大,動了成家立業生孩子的念頭,他的人生計劃要重新修訂。他不再是孤家寡人,而是有父母高堂要顧及,有娶妻生子的責任。

娶妻,已經娶了。

生子,等足以回蘇州麵對那個妻子時,再看情況吧。

兩年後。

繼文五年四月,朱鄯向朱寧派了求和的使臣,準備割地,分南北而治。朱寧把使臣殺了,命人牽著一條狗,狗叼著使臣的腦袋送返應天皇宮。

殿上群臣氣得一片謾罵,紛紛要求朱鄯與朱寧決戰到底。

朱鄯垂著鳳目,玩著夜明珠,默然不語。那顆夜明珠被他捏得太用力,碎了。

一陣失望過後,朱鄯幽幽歎了口氣:“一點也不好玩。”

群臣不解他的意思。

朱鄯心想,這江山萬裏千秋功業,隻有紙上寫得慷慨激昂,身在其中,根本就是如墜漩渦深淵,拉著幾十上百萬的人送命作陪,玩了一場你爭我搶的遊戲。

他攤開雙手看,指尖徒留夜明珠的碎粉。“朕要的究竟是什麼?”

他想起已經多年不曾再憶起的梓童,死在懷裏的容顏突然變得清晰;也憶起蘇州花王賽裏,那株‘月光白’牡丹,幽幽靜靜的,青天白日下不見光彩,卻在暗處熠熠生輝,那個姓冷的小婦人,他差點忘了,躲在蘇州,小日子過得可還安好?

回到後宮,朱鄯看著妃嬪美人們,暗暗皺眉。他可能保不住這些嬌弱明豔的生命了——不管她們是善是惡是溫良還是潑辣,到了皇宮裏,她們的命運便擺上了台麵,供曆史大筆一揮,塗抹而去。就像當初的梓童。

還不如那個冷知秋,倒是說不定能躲過曆史波瀾,留得紅顏長久。

令國公與其妻紫衣公主、其子悟心禪師一同據守淮安。

朱寧大軍叩關前夕,梅蕭請令國公和紫衣公主吃家宴,隨後,二人便昏睡不醒。

淮安軍避開朱寧大軍,不僅不出擊防禦,反而給他們讓道,歡送他們進京奪位。辦完這件事,梅蕭便再次失蹤了。

令國公和紫衣公主醒過來,發覺造反的成王朱寧已經到了應天,兒子梅蕭又影蹤全無,頓時懵了。

“怎麼會這樣?”令國公揉著仍然發暈的額頭。

“蕭兒呢?蕭兒去了哪兒?”紫衣公主更關心兒子的去向。

“你還不明白嗎?正是那逆子下藥迷暈了你我。那個逆子,還說他是什麼守護皇家的麒麟子,混賬東西,根本就是個禍害!紈絝不孝!”令國公捶著桌子發怒。

他怎麼對得起老皇帝的臨終囑托?隻要淮安不失,朱寧要想打到京師,那還是相當困難的。時日拖得再長一些,皇帝朱鄯若能知錯改進,選用良將出擊,憑借經濟優勢,依然有打敗朱寧的機會。

現在,最重要的淮安就這樣被他一家子人拱手送了出去,等於打開了京師的大門!梅蕭就是這樣守護皇室血脈的?

紫衣公主惶恐不安、傷心失望地看著丈夫。

“目下該當如何是好?”

“唉……覆水難收。我們……還是繼續按兵不動,以後轉投成王罷……”令國公頹喪的垂頭直搖。

繼文五年五月,天氣已經炎熱。

朱鄯在宮中享受冰鎮楊梅湯,和幾個妃子說笑了幾句,便回寢宮午睡。

蟬鳴啾啾,一片懶洋洋寧靜。

宮外的京城,人人惶恐不安,路上常有傷重的士兵不治而死,無人照管。城外時而響起炮火聲,弓箭嗡嗡聲,馬蹄聲也顯得頗為繚亂。

將近未時末,朱鄯的寢宮突然著火,隨後火勢蔓延,借著初夏驕陽和微微的風,燒得劈裏啪啦,一座宮殿連著一座宮殿,很快,整個皇宮變成了火海。

一片驚呼哭喊混亂中,人人隻顧自己逃命,連皇帝還在午睡也沒人去管了。

張六穿著錦衣衛力士官服,不慌不忙的背出一個同樣穿著錦衣衛曳撒騎射服的人,匆匆出了皇宮,早有馬車候著,拉上二人絕塵而去。

隨後,一隊黑衣武士殺進皇宮,將所有看到這二人蹤跡的宮女、太監、侍衛盡數勒死,拋入火海。

繼文五年六月初,泉州海港碼頭。

一條不甚起眼、但船身龐大的海船緩緩駛出淺水,往大海深處遠去,白色的風帆一直曆曆在目,直駛出好幾個時辰,才變作海鷗一般,慢慢飛遠。

那條船上,有朱鄯,有張六和倪萍兒,還有甄忘年和他的異父同母妹妹。

在海岸邊相送的,是一對多年的老朋友,都已年近三十,卻依然風骨各異、身姿挺拔、俊美無儔。

“寶貴,我要救出朱鄯,是因為當初的承諾,也是為了少打幾年仗,少死一些人,你又為何派人安排好他的去處?”梅蕭問。

其實還有個原因,他沒說。

“我自然不安好心。”項寶貴笑起來。

碧玉青龍血,解開了地宮深處的天書鐵卷,前後三千年的變遷,世上所有金銀礦山的埋藏地,繁複驚人的武器……的確,如果他想要,他完全可以如同天神一般,占據整個世界,做皇帝之上的天王。

朱鄯會戰敗,朱寧將在七月登基稱帝,這些事早就寫在天書裏。

項寶貴所做的,不過是把本來已經毫無生存意義的朱鄯,藏在一個朱寧永遠找不到的地方,使其成為朱寧一輩子的膈應,如刺在喉。

他不會讓朱家皇子皇孫好過,但又不去搶天下,這種複仇方式,是他對冷知秋的承諾。

以後,他還有許多折磨朱寧的辦法。

“你的父母降了朱寧,你若回京,依然可以享受世子的榮華富貴。”項寶貴調侃梅蕭,對他留著發髻、穿著僧袍的樣子很不以為然。

梅蕭極目看海天一色,搖頭道:“富貴如煙雲,如何能久長?他們自有他們的因果命運,我已不能幫他們,唯有早晚為他們誦經——寶貴,到底你項家千百年長盛不衰的秘密是什麼?”

項寶貴莫測高深的勾著他的肩,也看海天一色。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的祖先們,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所謂的秘密。”

“那就是根本沒有秘密?”

“有,但是至今沒有人解開,拜我的老丈人所賜,我也沒機會知道答案了。”

項寶貴指的是小白龍對應的另外半部天書。

“既然根本無人解開,項家千百年的曆史從何而來?也許,真的不存在所謂秘密。”梅蕭道。

“你要這麼說,也行。”

項寶貴與他相視一笑,鬆開胳膊,兩人各自轉身,背對而去。項寶貴向北回蘇州,梅蕭向南,去向不明。

長海夕陽,映著二人背影之間,雲層很厚,色彩絢麗,仿佛英雄兵馬盡染了胭脂,不見硝煙,卻是一場浪漫而已。

七月初,朱寧坐上了龍椅,住進了乾清宮,改年號宣武。

冷景易不久便被召到京師敘職。

三日後,蘇州換了學政大人,是明湖居書院一個生員,後來投了成王軍,為朱寧篡位進宮寫了“十天命”,讓這次叔搶侄皇位“名正言順”。

朱寧很喜歡這十條理由,破格錄用,讓他暫時替代冷景易管理蘇州學政衙門,冷景易敘職後留京,前途待議。

此人榮歸蘇州,立刻先刻匾額楹聯,送到明湖居書院謝師恩。

因為這事,冷知秋見了他一麵,才發覺自己書院竟然有一個形貌俊秀、氣質頗像梅蕭的學生。

她記下這人的名字:楚燁。

等項寶貴來接她回家時,她便說了此人。

“夫君,要不要讓寶貝見見這個楚燁?看看他們有沒有緣分。”

項寶貝都已經二十一歲了,一直和冷兔兩地空耗著,可把項沈氏和項寶貴、冷知秋急死了。找過幾個男子與項寶貝見麵,不是對方嫌棄項寶貝,便是項寶貝嫌棄對方,就是沒有對眼的。

這次,冷知秋也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情。

項寶貴當然沒意見,隻要不是他的愛妻去相親,妹妹去見多少男人都行。

於是,冷知秋便找理由叫項寶貝去一趟學政衙門,索要冷景易以前一卷手稿。

項寶貝到了學政衙門,一見書房裏閱讀公文的楚燁大人,倒是愣了一下,為他那神似梅蕭的氣質。

楚燁抬眸看看項寶貝,微微一笑問:“姑娘有何吩咐?”

這語氣神態,也像第一次見到梅蕭時、他含笑問:姑娘就是寶貴兄的妹妹?

雖然兩人長相完全不同,可這人就是讓她想起梅蕭。

回到項園,冷知秋發覺項寶貝精神恍惚,便心中暗喜,拉著她問:“那新任學政可好說話?”

項寶貝點點頭。“楚大人聽說我是冷家兒媳婦,很客氣尊重。”

“你是這麼自報家門的?”冷知秋扶額不已。

怎麼不說是書院院主托付要手稿,卻提什麼冷家兒媳婦?這還怎麼進行下去?又沒戲了!

項寶貝卻道:“嗯,楚大人有點像令蕭哥哥呀……”

說著就眯起眼出神。

冷知秋又燃起希望,忙問:“那你喜不喜歡這個楚大人?”

她也是不會演戲的人,簡直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幸虧項寶貝少根筋,沒覺得自己被算計。

“他挺好的人,真的很像令蕭哥哥的氣質,我當初還以為滿蘇州找不到那樣氣質的人呢,原來還是有的。”

冷知秋聽得高興,歡天喜地去報告給項寶貴。

夫婦倆像忙碌的媒婆一般,又找借口去拜訪楚燁。

在書院,夫婦倆都是戴麵具的。這會兒作為項寶貝的哥哥嫂嫂,兩人一副尋常小商賈夫妻的打扮,帶了些俗氣的禮品“求見”。

楚燁本不想接待,一看二人相貌神態,頓時不敢再輕視。

項寶貴直接告訴他,妹妹項寶貝的冷家兒媳身份“有名無實”,此番就是來問對她印象如何的。

這又把楚燁驚了好一會兒。

“項姑娘……天真爛漫,秀外慧中,是個好姑娘。”他有些尷尬的樣子,臉也紅了一下。

他從前窮酸一個,後來隨成王軍顛簸戰場,哪裏有碰到兒女親事的機會?這才剛回蘇州,媒婆倒是想上門,都被他拒了,唯獨項寶貝這個送上門的,有些例外特殊。

項寶貴和冷知秋麵麵相覷,抽嘴角。別的都沒問題,這楚燁哪隻眼睛看出項寶貝的“秀外慧中”?

不管怎麼說,不互相嫌棄就好。

因為新帝登基,軍隊重整,百廢待興,無錫米市大半的新米都被朝廷征用,一時交易冷清不少。冷兔便辭了澹台老爺,帶著長隨,趕三駕馬車,再聘鏢行鏢師護著,回了蘇州。

他這馬車裏一箱箱全是金錠銀錠,是這三年他在無錫米市滾雪球積累的財富,也有澹台的厚贈在裏頭。要想真正叱吒米市,左右米價,必須把自己變成一個擁有良田萬頃的大地主,這樣才能掌握第一手信息,擁有充分的籌碼。

這次回蘇州,他要做的第一樁事,便是收購沈家莊的田地,越多越好。

不僅是為了在米市賺得更多,也為了幫助項家、幫助冷知秋把沈家莊的地盤占穩。

這一日,項寶貝出了項園,在田間小路上漫步散心,娟兒跟在後頭給她拎著涼茶壺,遞遞擦汗的絲帕。

天氣悶熱無風。

“小姐,這會兒大家都躲蔭裏不敢出來,您倒好,特地曬毒日頭。”娟兒都快熱暈了。

“我心情不好。整天看哥哥嫂嫂恩愛,大家都圍著青霜,隻有我一人……”項寶貝踢飛了路上一隻呱呱叫的青蛙,蹲下身拔了一把野花,噘著紅唇生悶氣。

“爺和夫人也關心小姐的呀。這不是已經在張羅請楚大人來賞花嗎?”娟兒都看出主子夫婦昭然若揭的嘴臉,怎麼這小姐就是不解風情?

項寶貝扯著花瓣,一路扔。

“我又不懂那些花啊草啊的,能賞出什麼玩意兒?以前為了討好令蕭哥哥,他喜歡什麼,我便學什麼,可是有什麼用?這個世上,根本就沒人喜歡我,人人都覺得我比不上嫂子。”

一駕馬車輕緩的轉出官道,折向通往沈家莊項園的夯泥路。

天突然暗了下來,雷聲滾滾。

駕馬的長隨道:“小爺,要下午後雷陣雨了。”

車內,冷兔看著新得的兩張地契,心算著這一季得投入多少,邀幾個佃戶,隨口“嗯”了一聲。

“小爺,奇了怪哉,那邊竟然有兩個姑娘在這天氣出來走動,那小姐長得真俊!”長隨的眼珠子粘在遠處綠衫飄飄的美人身上,馬車便緩了下來。

“小爺見過的美人多了。”冷兔懶洋洋收起地契,鬆了鬆衣衿,揮袖子扇風。

美人者,琉國的王妃幽雪,他的義姐冷知秋,要說冷知秋的好友徐子琳也算是個特別的美人,其他美人比起這些位,終歸是庸脂俗粉。

還有個庸脂俗粉中的庸脂俗粉,那就是他的妻子項寶貝……一張紅豔豔的小嘴,吐出來的話就像噴糞。

“唉……”冷兔歎了口氣。

一聲炸雷響過,暗沉沉的天地間,很快唰啦啦下起瓢潑大雨,雨越下越大,雷聲也滾得頻繁,“唰”一聲,一道巨大的閃電,從天入地。

長隨嚇了一跳,要催馬快走。“不得了,這閃電嚇死個人哦!哎呀,那兩個姑娘落在後頭該怎麼辦?”

冷兔掀起簾子往後看了看,隻見果然有兩個花蝴蝶般的女子,扯著薄薄的裙子狼狽地跑向一棵濃密的老樟樹。“唰”又是一道縱貫天地的粗閃電,伴隨著兩個女人的尖叫聲。她們終於跑到老樟樹下,轉過身來,靠著樹幹喘息。

那是——

冷兔瞪大了黑漆漆的圓眼,破口咒罵。

“傻大妞!白癡!”

這種時候靠在樹幹上,不怕被雷電劈死嗎?

“快停停停!”

冷兔沒等馬車停下,就跳了出來,飛跑過去,暴雨瞬間就把他淋成了落湯雞。他揮著手臂急喊:“喂!快過來!你們想死嗎!?”

項寶貝擦著臉上的雨水,朦朧見一個翩翩少年在大聲咆哮,似乎很著急。那臉似曾相識,身材很陌生,總之,不認識!

“嘁。”她繼續擦自己的臉,對娟兒道:“這地方我們占了,別給那個人避雨。”

“為啥呀?”娟兒不解。

“要避嫌的懂不?萬一被人瞧見,就會背地裏說我們壞話。”項寶貝自以為聰明的分析。

唰——又是一道閃電,離老樟樹很近。

娟兒嚇壞了,直跺腳。項寶貝倒是不怕了,笑哈哈道:“這電真好看,像根大人參!”

冷兔氣急敗壞的衝到樟樹下,一把拉住項寶貝的手就往外拽。

“人參你個大頭鬼!砸在樹上,你們全要變成黑炭了!”

項寶貝怒道:“你鬆手!登徒子,喂!人家在這裏躲雨,礙著你什麼事了?”

無奈冷兔的力氣比她大,愣是掙不開。

娟兒見主子被拉走,隻好咬咬牙衝進雨幕,跟隨上去。

唰——

一個巨大而雪亮的閃電,劈在老樟樹上方。“轟——”一聲,老樟樹被劈成了兩半,嘩啦啦倒地,冒著黑煙。

“啊——!”娟兒一聲驚駭的慘叫。

項寶貝回頭看,也傻眼了。

“快跑啊!”冷兔衝著嚇呆了的娟兒大吼一聲。

娟兒卻死活邁不動腳步,幹脆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哭起來。

冷兔見她坐倒,也就淋點雨、受點驚嚇,沒什麼要緊,便不管她了,拉著項寶貝先跑向遠處停駐的馬車。

項寶貝被拉著跑了一段距離,眼瞅著閃電就在屁股後,雷聲就像戰鼓,追著他們滾過來。見識過老樟樹的下場,她可不敢被雷劈。

當下,也不用冷兔拉了,她自己先扯起裙子,露出兩條白嫩嫩的小腿,邁開大步就跑,比冷兔跑得還快。

冷兔怔了怔,瞅著身側前方那兩條腿出神。

“寶貝,你還記得嗎?”他回過神,趕上兩步,邊跑邊問。

“嗯?”

“咱們以前從紫衣侯府被趕出來,最後趕出京城,被一堆壞蛋操棍子攆在屁股後追。”

“啊?”項寶貝停下腳步,回頭看,突然糊塗了。這個貌似書生、但又毫無書卷氣的男子是誰?

冷兔微微一笑,拉起她的手一起慢慢的跑。

“今天,我們又被攆著屁股追了,要不要罵老天爺呢?要不要比誰罵得凶?”

“……”項寶貝傻愣愣的表情。

唰——閃電就在身後不遠,仿佛真是老天爺甩著鞭子在追他們。

“混蛋!”項寶貝撒開腿狂奔,也不知是罵老天爺,還是在罵冷兔。

冷兔也加速跑,嘴咧開了笑,雨水全打在整齊的白牙上,明亮如瓷。

很快鑽進了馬車,長隨不可思議的挑眉瞅著他們,心想,小爺果然厲害,轉眼工夫就把人家姑娘拉上車了,這手段高明呀。

簾子內,冷兔和項寶貝呼呼喘氣,急匆匆擦著滿頭滿臉的雨水,慢慢的,兩人都安靜下來,動作緩下來,抬臉,對視,怔忡。

他怎麼長大了?變好看了?

她還是老樣子,庸脂俗粉中的庸脂俗粉……

他的骨架子變寬了,濕透的衣衫,包著勻稱流暢的身形。

她的衣衫也濕透了,胸前起伏的形狀讓他渾身發熱,露出一小截的細嫩小腿,腳踝的顏色帶著點粉紅……

“傻大妞。”

“小兔崽子!”項寶貝怒目撅嘴。

冷兔突然俯身,伸臂將她抱住,在那撅起的紅唇上,狠狠壓了一下,要把它壓平。

“唔!”項寶貝腦子裏昏了一下,瞪著杏仁眼,渾身僵住。

四片唇相擠壓,滑膩、輕顫、發麻,冷兔的腦子也昏了,下意識收緊手臂,接觸的每一寸肌膚都燙得驚人。

又燙又軟,香香甜甜。

這是什麼滋味?為啥感覺那麼好?他的眼睛眯了起來,癡迷沉醉。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

打醒了冷兔,也打醒了項寶貝自己。“小兔崽子,你想死嗎?!”她叉腰怒吼。

外麵長隨的眉毛倒掛成外八字,嗬嗬傻笑出一臉菊花紋,雨水淋在紋上,蜿蜒流進嘴裏。

“主子小爺下手真快啊!”他暗自歎息。

宣武元年八月。

帝朱寧要給冷景易官複原職——二品都禦史,加禮部尚書。

冷景易謝了恩,回到京城舊禦史府,轉悠了兩圈,第三天就上折子,辭官回鄉,歸田養老。

官複原職,這的確曾是他的怨念,是他放不下的芥蒂。如今實現了,曾經被抄家的屈辱也掃空了。他覺得一身輕鬆,同時骨頭發懶,再也不想去思考任何國家大計,再也不願見那些滿臉嚴肅的同僚大官,甚至也不願見那個高高坐在丹墀龍椅上的紅蟒袍皇帝。

他不知道,朱寧在看到折子的時候,朗眉鎖起,目光狐疑。

朱寧的身旁,站著一個相貌奇特的人,不知男女,卻俊秀異常,不能說是美人,但的確叫人一見難忘。

“子琳,朕殺光了朱鄯的舊臣,外麵很多人罵朕殘暴不仁。這個冷景易,是不是也這麼認為?否則朕念舊情,特地給他加官進爵,他為何辭官回鄉?”

徐子琳忙道:“皇上,冷大人素來耿直,如果對皇上您有什麼不滿,必定當麵駁斥。他想辭官歸鄉,大約是真的心力不足,思念亡妻吧?”

“哼。”朱寧垂下鳳目,淡淡道:“你自然替他說好話,朕曉得,你和他的女兒自小便是至交好友。”

雖然仍有些不高興,他還是將折子放在一邊,不再追究。

這時,秉筆太監報說紫衣公主和令國公求見。

這二人本來是老皇帝托孤的重臣,卻在關鍵時刻放行成王大軍,導致朱鄯一敗塗地,最後死生不明。朱寧並不感激這兩個皇親,反而覺得他們態度不明,會不會故意詐降,其實是蓄謀反攻?

見令國公和紫衣公主忐忑的跪在階下,朱寧抿唇,良久也不叫他們平身。

紫衣公主跪久了,焦躁起來,抬臉直視皇帝朱寧。

“陛下就是這麼對待皇姑姑的嗎?”

朱寧往後靠在椅背上,麵色微冷,又過了一會兒,才道:“平身吧。”

令國公見皇帝這個態度,心已經涼了。

紫衣公主卻生氣,“難道不賜座嗎?”

朱寧皺眉問:“兩位來見朕,有什麼事?”

紫衣公主氣得噎住,剛要發怒,令國公已經扯住她往身後拉,隨即拿出一枚玉墜,雙手捧著給朱寧看。

“陛下,這是紫衣公主在蘇州巡查時,自兩個琉國‘使者’那裏得到的,因是陛下隨身的寶物,臣不敢怠慢,特地送回給陛下。”

從前叫琉國奸細,現在得改稱使者,這個世道就是勝者為王敗者寇。

朱寧怔了怔,看著玉墜出神。

時間過去太久,他差點忘了,曾經有個小姑娘,寫得一手好字,靜如秋水明月,爽氣大方,還贈給他平安符。後來,他真的一時心動,興致勃勃去找那個小姑娘,才發覺晚了一步,她已經許了人家。

這玉墜,是因為那時候惋惜的心情,想要留個紀念寄托,才托冷景易轉交。

怎麼會到什麼“琉國使者”手裏?

朱寧示意宮人將玉墜奉上來,他放在手心細看,便發覺已經摔壞了,破了個角。豈有此理!

“項寶貴和冷知秋夫婦在蘇州?”朱寧沉著臉問。

不知道問的是令國公、紫衣公主,還是問徐子琳。

令國公道:“應該在蘇州吧。”

徐子琳卻道:“皇上莫忘了,項寶貴夫婦在您最困難的時候,從海路運了江南大米,解開燕京當年的旱饉。還有,當年能僥幸離開京城,返回燕京,也是冷知秋托木子虛報的信。”

朱寧眯起眼,臉色已經黑沉,眼角餘光掃過徐子琳。

他命令國公和紫衣公主退出去,又讓閑雜宮人也都退出去。徐子琳跟著也要走,卻被他叫住。

“你站著,朕有話說。”

徐子琳便站住,轉身看他,神色冷峻。

“朕不想再提當年的一些事情,你明白嗎?”朱寧盯了徐子琳一眼,便低頭把玩玉墜。“晚上,朕要去玉妃那裏,你不必等了。”

玉妃,便是曾經的玉仙兒,周小玉。她被梅蕭酷刑摧殘,不僅容顏盡毀,就連身軀也是疤痕累累,難看之極。朱寧讓木子虛給她治,勉強恢複一些,但終究是變醜了。

周小玉有心機,借著這個慘痛的經曆,博取了朱寧的愧疚、同情,又推心置腹,儼然已經是朱寧枕邊最知冷知熱的知心人。

徐子琳卻恰好相反,她和朱寧有過一段浪漫的經曆,感情是有的,但他受不了她的散漫自由,她也不喜歡被他禁錮束縛。如果不是因為包括周小玉在內的嬪妃不斷挑釁徐子琳,讓她心生嫉恨、不甘,她也許早就逃跑,不知在何處逍遙。

“臣妾從來未等過。”

“徐子琳!”朱寧拿玉墜砸在龍案上,目光陰鷙。

兩人僵持了片刻,朱寧看玉墜又多了一條裂紋,心裏一陣難過。“朕不是忘恩負義,卸磨殺驢。子琳,朕曾經也喜歡過冷知秋,可她偏偏嫁給了項寶貴!你知道項家的傳說嗎?項家有一個秘密,可以隨時傾覆朕的天下,還可以保子子孫孫繁榮昌盛——如此家族,若不滅之,朕豈能安睡?”

徐子琳大吃一驚,身子晃了晃。

“你說什麼?你喜歡知秋?”

顯然她聽錯了重點。

朱寧冷冷道:“那是過去的事。朕不是唐皇昏君,你放心,冷知秋已經嫁做人婦,朕沒那個興趣去要一個有夫之婦。”

徐子琳依然繃著臉不說話。

朱寧走出龍案,到她麵前,伸手握住她那兩片略瘦的肩。“子琳,朕打算十日後冊封皇後,這個後位,朕是給你留的。”

“我不要做皇後。”

“嗯?”朱寧沉著臉,手上的力量加重,捏得她肩骨咯吱響。

“皇上不覺得,子琳根本不適合這牢籠一般的皇宮?”徐子琳忍著肩膀的痛,倔強的問。

“沒有朕,你在外麵醉死街頭,就滿意了?你就要那種生活嗎?”朱寧怒道。

徐子琳垂頭不語。

醉死街頭,那也是曾經過去。她是想天南海北的亂走,不喜歡你爭我鬥,不喜歡在封閉的後宮與一幹麵目可憎的女人搶同一個男人。

但如果走出皇宮,她一個人亂飄在天地間,那也是一種寂寞,沒有朱寧,她的靈魂大概會被掏空了一般。

所以,這些年她才忍耐著,沒舍得走。

可惜她愛錯了人,如果愛一個尋常百姓,就可以比翼雙飛任翱翔,愛一個帝王,一個滿心都是江山社稷的帝王,注定了她將會成為悲劇。

朱寧推開她,轉身負手,替她做了決定。

“十日後,朕要冊封你為皇後,你寫信去叫你的好朋友,項寶貴和冷知秋都叫來,來宮裏參加冊封大典。”

木子虛和曹細妹帶著徐子琳的信,拜訪項園。

冷知秋拆開看了,驚喜的叫項寶貴看信:“夫君,快看,你的‘情敵’要做皇後了!”

項寶貴挑眉掃了幾眼,眸子深暗幾分,便勾起嘴角一笑。

“娘子你那位‘青梅竹馬’,字寫得真難看,有殺氣。”

說完,便對木子虛使了個眼色,找個理由去了書齋說話。

“木子虛,你看新皇帝朱寧是個什麼樣的皇帝?”項寶貴懶洋洋將腳架在書桌上,一身文雅的穿著,卻擺這樣的姿勢,讓木子虛默默無語,風中淩亂。

“皇上會是個聖君。”

“但他很多疑。因為他的皇位來路不正,所以他這輩子注定了要在憂慮、猜疑中渡過。木子虛,如果你想和你妻兒安安穩穩過下半輩子,最好想辦法,盡快辭官回鄉。”項寶貴凝視著木子虛,十指相扣,長指隨意敲著。

木子虛的妻兒,便是曹細妹,算是戰爭中建立的“革命感情”吧,不知不覺就成婚了,也生了個孩子。

其實不用項寶貴提醒,木子虛也不敢在朱寧身旁做官。

他也了解朱寧的多疑,但更可怕的原因,則是他知道的太多了。他知道朱寧的身世,知道朱寧的母親是多麼卑賤的人,還知道朱寧收在後宮的那個玉妃,其實和朱寧是異父同母的妹妹。當然,最後一個秘密,他打死也不會告訴朱寧的,不然,後果不堪設想。就這麼錯下去吧,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多謝項爺提點,子虛辭官退仕、懸壺民間的折子,早就備好了。”木子虛淡淡道。

項寶貴心裏一動,坐直了身子。“說到懸壺濟世,才想起來你的醫術的確不錯。據聞尊夫人曾經因小產而不能再孕育子女,後來卻被你治好了?”

“是,確有此事。”木子虛不太想提這樁過去的事。

畢竟曹細妹被錢多多一家禽獸施暴、懷了孩子,又被錢多多給打沒了,這件事太不堪回首!平日裏,木子虛和曹細妹夫妻之間都避而不談,更不願意對外人說起。

曹細妹小產後,癸水紊亂,腎虛,頭發也掉了一大把,一直不能再懷上孩子。木子虛頗費了一番研究試驗,才調理好她的身子,好不容易得了個女兒。

項寶貴眼睛發亮,起身親熱的勾著木子虛的肩。“子虛,是這樣的。知秋她不是曾經被你的人喂了‘春江水’麼?她替我生了個大胖小子,但身子卻耗壞了,這兩年,我遍尋名醫,倒是把毒給清理了,不過,咳咳……知秋她似乎一直不能再懷上,我不喜歡兒子,想讓她給我生個乖女兒,你看,這事你得幫我才行——這毒可是你的手下喂的!”

他幾乎是貼著木子虛的耳朵說話,聲音又低,語速又慢。因為他從來不求人,這是他這輩子唯一的一次例外。

木子虛垂頭無語,好一會兒才道:“項爺也有今日……項夫人是子虛敬仰的女子,能為她效力是一種榮幸,項爺盡管放心,子虛必定竭盡全力。”

“好!”項寶貴拍了一下木子虛的背,“嘭”一聲。

“咳!”木子虛差點沒噴出一口血來。

項寶貴一定是故意的,就因為開口求了一次,他一定心裏憋著,拍一掌報仇才爽快。木子虛暗暗咬牙分析。這個項寶貴!

二人說完這些話,項寶貴便約木子虛晚上去一趟苗園。

出了書齋,卻見冷知秋拉著青霜,母子倆一起逗曹細妹懷裏的女嬰。

女嬰安安靜靜的性子,瞪著烏黑的眼睛,看看冷知秋,又看看項青霜,充滿探究和疑惑。

冷知秋對青霜道:“青霜你看妹妹多乖,你這麼大的時候,可喜歡亂動了,恨不得跟你爹打一架似的。”

曹細妹噗嗤笑出來。

青霜背著手,繃著臉,“我現在也想和爹爹打一架。”

冷知秋抽嘴角。“為什麼?”

“爹說,我不打他,他便來打我。這個世界,弱肉強食。”

“咳!”冷知秋生起氣來,“什麼弱肉強食?你這點大懂什麼?夫君真是的,怎麼可以這麼教孩子!”

青霜道:“孩兒懂的。現在打不過爹爹,所以娘總被爹爹‘抓’走,等孩兒長大些,打得過爹爹,便將娘從爹爹手裏‘救’回來。”

說著,拉住冷知秋的手,一副保護母親的戰士模樣。

曹細妹聽得笑彎了腰,連帶懷裏的女嬰也莫名其妙笑嗬嗬,口水都滴了下來。

木子虛和項寶貴走近。

木子虛小聲道:“項爺,真是虎父無犬子,小公子小小年紀,竟教得如此老成。”

這是讚美,還是挖苦?

項寶貴得意的把玩胸前長發。“不需要教,吾兒乃是天生奇才。”他本來就沒教過青霜任何東西。

到了晚上深夜。

項寶貴俯身親吻懷裏的嬌妻,輕輕的將她挪到一邊,蓋好薄絲被,隨後便無聲無息的離開。

苗園,如今再沒有精衛潛伏。這已經是一個普通的小花園,供項沈氏和冷知秋發揮興趣愛好,繼續栽培奇花異草,守園子的隻有一個精衛,專職放狗打跑閑雜人等,狗還是那條狗——小英子。

木子虛等在苗園門外,項寶貴將他帶到原來的地宮入口處。

“木大夫,你知道我項家的秘密就埋在這地宮深處,我也沒必要瞞著你。所謂秘密,我一直都沒有解開,不然也不會屈居蘇州這些年,沒有趁朱家叔侄打仗的工夫‘趁火打劫’、‘漁翁得利’,你說是不是?”

木子虛不知項寶貴把他叫到這裏的意義,也不知這番話意味著什麼。

項寶貴叫守園的精衛取了一根兩丈長的鐵杆。

“大家都以為朱鄯死了,其實他沒死。”

“當真?”木子虛驚詫,項寶貴果然知道朱鄯的下落?

項寶貴豎直舉起鐵杆,縱身飛躍,人在空中,將鐵杆直挺挺插進地宮入口的土石,“噗”一聲悶響。

鐵杆一直穿透土石層,最後聲音變得沉悶而柔和。

木子虛張了張嘴。

“木大夫耳力不錯,看來已經聽出來了?”項寶貴落回地麵,拍拍雙手。

鐵杆已經幾乎全部沒入土石中,隻留一小截在外。

“朱鄯不僅沒死,他還通過曹公公等密探,知道了我項家的地宮,悄悄運走一大口箱子,最後炸開太湖水,水淹地宮——我項家千百年來最後一點財富,就這樣毀之殆盡!”

項寶貴把這個驚人的“秘密”告訴木子虛,萬分“沉痛”。

“我追蹤過朱鄯,追到泉州失了蹤跡,隻能回來將地宮封死。木大夫,我將你帶到這裏的目的,你現在應該明白了吧?”

木子虛是明白了。

項寶貴這是向他證明,所謂項家的秘密寶藏,已經被朱鄯偷走,和朱鄯一起藏在不知何處。項家的地宮也被毀了。

所以,新帝朱寧以後不用惦記著項家,要惦記,就去惦記逃跑的朱鄯,寶藏在他手裏!

隨後,木子虛果然將這情況稟報給了朱寧。

朱寧將信將疑,前後又派了三撥不同的人去查探項家苗園的地宮,答案都是一個:毀了。

“朱鄯將成為朕的心腹大患。”朱寧坐在禦書房,暗暗皺眉。

他的皇位本來就是從朱鄯手裏搶來的,現在朱鄯拿走了項家的寶藏,偷偷藏起來,其用心,用腳趾頭也能想明白。

此後幾十年,朱寧勵精圖治,果然成為一代鐵腕聖君;但同時,他卻一直惶惶不可終日,悄悄派出親信,搜遍明國疆土,又派大海船,遠赴重洋海外,秘密搜尋朱鄯的蹤跡。

朱鄯不死,寶藏未到手,朱寧就一直不寧。

宣武元年八月二十六日,是徐皇後的冊封大典。

紅塵萬丈,宮娥如雲,百官肅立。

那一頭百尺高台,玉墀四象威武,朱寧龍袍加身,通天冠微仰,半抱玉如意,伸出另一隻手,迎接徐子琳。

這一頭,人海之中,冷知秋和項寶貴手牽手佇立,微笑著,看徐子琳克製步伐,微微蹙眉,頂著沉重的九龍四鳳冠,一身彩織雲龍翟衣,披掛厚實的大小綬,手持玉穀,緩緩走近朱寧,將手放在他的手心。

朱寧待徐子琳站在身側,與他比肩而立,便鬆開了她那冰涼的手。

是,徐子琳並不高興,她是無奈的接受了他,接受了悲劇的命運,如同飛蛾撲火。

這種沉悶的心情,影響到朱寧。

他舉目遠望,終於看到了人群中那個似曾相識的故人,依然粉雕玉琢清澈如水,嬌滴滴似弱柳扶風,卻在驕陽下玉肌無汗,茁壯生長。

她的身邊,是一個把她看作整個世界的男人,因為在項寶貴眼裏,根本沒有皇帝、皇後以及這紅塵萬丈,隻有她一個人的身影。

朱寧小聲問徐子琳:“你是不是羨慕冷知秋?”

徐子琳鼻子一酸,沒有做聲。

五年後,徐皇後病逝。有宮娥告發,是玉妃買通銀匠,在徐皇後的首飾裏塗了砒霜,徐皇後喝茶時,拔銀簪試毒,反而把自己毒死了。

朱寧紅著眼睛,關在禦書房一個多月。

玉妃則被關在徐皇後的寢宮,用鐵烙每天烙一次,活活烙了三十六天才死。

玉妃死後,朱寧才從禦書房走出來。

而在蘇州項園,冷知秋正在產房裏努力生孩子。

項寶貴等得心焦,拎著木子虛的衣衿,問:“你確定這次會生女兒?上一胎都說是女孩,結果還是個臭小子!”

在不遠處,七八歲的青霜拉著四歲多的無影。

青霜麵色冷峻。“女人生孩子那麼辛苦,我以後的女人,絕不讓她生孩子。”不像某個爹,又騷又喜歡播種。

無影長得像冷知秋,粉雕玉琢,笑起來甜蜜蜜,人們總以為他是個女孩。

“哥哥,我想看娘親生孩子。”

“……不能看。”

“哥哥,那我們去看弟弟吧?我好像聽見弟弟在祖母那屋哭了。”無影又提議。

“你又不是順風耳,那麼遠,怎麼聽得見?我隻聽見娘在叫痛。”青霜心疼而焦急的盯著產房的門。

“無影真的有聽見哦,弟弟噓噓了,所以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