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知秋等人散去,才準備下轎子進屋,剛抬起身,兩側腰際便好一陣酸痛,撲通又坐了回去。
轎簾子及時掀起,黃大夫背著身半蹲,扭頭對她道:“夫人,在下背您進屋歇著。這陣子舟車勞頓,您坐久了損腰,要恢複幾日才好。”
冷知秋點點頭,咬牙扶著轎子板壁,慢慢起身,幾乎就是撲在黃大夫背上。腰痛如被石塊壓著,她的鼻尖頓時沁出汗來。
一旁侍衛忙扶住她,避免她的肚子受到擠壓。
梅蕭在一旁合十看著,對冷知秋道:“知秋,你還記得婆娑訶嗎?這一路辛苦,到此結束了,就等著在這裏把孩子平安生下來吧。”
冷知秋點點頭,眼角瞥了一下梅蕭煢然孑立的身影,心想,什麼時候他悟透了,想開了,再去找個好姑娘吧,佛祖保佑。
突然想起表妹史相宜,聽說和她長得八九分相像。為什麼燒死史相宜?軍帳中那些衣物是……史相宜的?冷知秋打了個寒顫,剛剛暖起來的心頓時涼颼颼的,不敢再看身後已經做了和尚的梅蕭。
蘇州城。
這日知府胡一圖貼告示征丁,奴籍、流民都在征招範圍內,朱鄯的前線死傷慘重,亟需擴充兵力。
張六戴著鬥笠急匆匆趕到香料鋪,將倪萍兒拉到後間裏屋,一把緊緊抱住,低頭快速說著:“萍兒,往後你一個人好好照顧小六六,我要出一趟遠門。咱們的婚事暫時不提,這次全怪我中了奸計,把少主夫人弄丟了,若找不回她,你我於心何安?永遠也別想成婚了……看少主的臉色,少主夫人這次凶多吉少,唉!還有明湖居書院的事,也要你幫忙,那邊缺個管賬管錢的人,我叫沈天賜常來找你,你替少主夫人先管著,若錢不夠用,便去找慕容家大公子,隻要說書院需要,他必定會支款的……”
倪萍兒聽他說得飛快匆忙,頭一陣陣發暈,根本插不進話去。
張六囑咐了長長一串,連小六六甄忘年該多學學走路、不要總抱著——這種細枝末節也沒漏掉,說完,在她唇上印了一吻,便匆匆離去。
倪萍兒呆呆站了許久,淚珠子直滾。她一句話都來不及和他說呀!她還沒告訴他,她有了!懷了他張六的孩子!現在怎麼辦?難道肚子裏的孩子又要成為第二個甄忘年嗎?一個沒有親爹的苦命孩子?
“六子你要去哪兒?好歹告訴我一聲啊……”倪萍兒捂著臉坐在地上,痛苦的將哭聲吞進肚子。
無錫。
暢春園位於一座山寺下方,園子的主人姓澹台,是無錫米市的頭號大商人。
冷兔拿著項寶貴的信拜在澹台老爺麵前時,已經是繼文三年三月末。
他從元宵前便離開蘇州,三日後到了無錫,並沒有直接去尋澹台老爺,而是在米市旁撿一座荒棄的關公廟住下,省吃儉用,每日去米市觀看交易,認熟了大部分米商的臉,又記下密密麻麻的米價波動。
到了晚上,他便拿著那些米價研究,為何一個月前一石米要六錢,半個月後漲至八錢,到了今日,竟然漲破九錢!照這速度,難道這個月大米將會貴至一兩銀子一石?那也太貴了吧?一般人家怎麼吃得起?奇怪的是,價格越貴,這些日子米市交易得反而越火爆,開倉後便是此起彼伏的叫買聲,買米的客商大多備好現銀,當場交接結清。白花花的銀子,就跟水似的,快速流動在米市。
反複觀摩研究了將近三個月,帶著滿腹疑惑,這才去拜見澹台老爺,被留在暢春園住下。
冷兔將問題請教於澹台老爺,澹台頓時對這年紀小小的後生少年多看兩眼,暗忖,項爺介紹過來的人果然不同尋常,不急不躁,善觀察善思考,行動先謹慎而後果斷,這些都是進入米市的優秀品質,難得的是,這少年還無師自通。
“年輕人,米價基本上是遵循四季稻穀收割的規律,供應與需求,兩相呼應。這兩個月,去年的米即將吃完,今年的新米最早也要五月份上市,因此米價每日上漲。”澹台指點冷兔道。
冷兔道:“一味上漲,大部分人買不起,可以先吃地瓜、冬麥熬過去,那些高價拿米的人豈不是賣不出去?等到新米上市,他們豈不虧大發了?”
“正是這個道理。別看米市上的人個個能說會道,聰明得緊,越是聰明越是貪婪,人心一旦太貪,就會成為年輕人你說的那種‘虧大發’的人。”
兩人說著話,十分投緣。澹台叫冷兔抽時間和幾個大米商聊聊,他可以幫忙辦個家宴,將那些人邀來做客。
澹台辦事極有效率,次日便約好晚宴,鄭重向貴客們介紹了冷兔。宴罷送客,卻叫自己女兒澹台明月陪冷兔回園子後頭醒酒安歇。
這意思很耐人尋味,似乎有招婿的企圖?
冷兔這方麵還沒開竅,絲毫不避忌,喝著澹台明月送來的醒酒湯,還和她閑聊了幾句。
澹台明月人如其名,就像庭院前仰頭一望的那一輪明月,生得端正幹淨,和善可親,說話做事既大方又溫柔。也許她不如項寶貝的憨直、明豔,但和項寶貝那潑辣又鑽牛角尖的勁頭比起來,澹台明月真是好相處太多。
“冷家兄弟,你這名兒是誰起的?”澹台明月微笑著問。
冷兔有些迷茫茫的犯困,隨口道:“我姐姐。”
“噢,是小名兒吧?可有正經的學名?”
“……”
冷兔無言以對,他沒有父母,冷知秋給他取名字時是按照家裏長工夥計的身份,後來叫順口了,就沒改過來。如今想著,這個名字不能再用,不然叫人看低了。
澹台明月見他發呆出神,便也不多問,叫兩個丫鬟服侍他躺下,起身告辭。
冷兔本來很困,很有睡意,突然之間就睡不著了,躺在床上幽幽出神。
他想起幼年時模糊的記憶,毒蛇咬住了父母,他們長什麼樣、具體咬到了哪裏,都想不起來,隨後等他有記憶有意識,便是在不知名的地方做了小乞丐,有幾個老乞丐和他一起。
有時候是街角蹲著,有時候是破廟裏睡著,有時候下雷暴雨,他們窩在橋洞下,看河水砸得煮沸了一般,迅速往上漲水位,似乎一定要把他們這些可憐的人淹死才罷休,最後又因為雨停了,無可奈何的放過他們,讓這些髒兮兮的人重新爬出橋洞,攔路乞討。
他的世界從來沒有未來,隻有三餐問題。
桃葉渡,那一對神仙般的男女,改變了他的人生路。冷知秋那時候渾身就像籠罩了聖光一般,幹淨通透得讓他想哭,她說的話、每一個神態,他都記在心裏,從沒有忘記過。一個人的轉變,往往靠努力是不夠的,還要機會,甚至需要特定的貴人,冷知秋便是那個貴人。
而項寶貴其人,他是既厭惡又不得不低頭。項寶貴不是什麼好東西,這一點他非常肯定,但冷知秋的心裏隻有項寶貴,他也清楚明白。為了冷知秋,他隻能接受項寶貴,這種心思,和義父冷景易是差不多的。
又想起項寶貝,他名義上的妻子……唉!隻要一想到那張罵罵咧咧的嘴,他就渾身不舒服,再想到那雙杏仁大眼裏流露出的鄙視,他就更加渾身不舒服。
“以後總有一天,叫你刮目相看,到時候非好好教訓你這傻大妞不可!”
想到項寶貝,他的神遊立刻結束了,恨恨咬牙罵了句,便閉上眼睛睡覺,再也不胡思亂想。
時光飛快,不管日子是幸福順利的,還是痛苦艱難的。
從煙花三月,到四五月的草長鶯飛,再到六七月的蟬鳴流火,當然算農曆,都要往前推一個月份數字。
繼文三年五月初一,黃大夫笑眯眯宣布,冷知秋的身孕已經滿六個月,孩子活著,一切尚還不錯!
冷知秋當然知道孩子還不錯,都會踢她肚皮了呢,冷不丁一下,又一下,因為是在身體裏,那感覺便十分有勁,活潑潑十分強壯的樣子,手放在肚皮上去感受,才知道其實也就是孩子在打招呼罷了。
她總覺得肚皮癢癢的。
這幾個月,都是一個梨花村的婦人在照顧她,從起居洗漱,甚至到起身如廁。
她的腰背一直使不上力氣,經常酸疼得什麼姿勢都無法緩解,大部分時候都躺在一把竹藤椅上,蓋著小棉褥子,曬曬太陽,和那婦人說說當地的風俗趣事。
如此,她竟有好幾個月沒照過鏡子,如果她照見自己的肚皮,一定會嚇一跳。不僅因為那隆起的樣子,再不見從前柳腰一握的蹤影,更因為此時,她那本就緊繃偏瘦的肚皮,已經被撐裂開許許多多的妊娠紋,猩紅醜陋,長短粗細不一,繞著那圓球一般的肚皮下圍,就像一圈猙獰的寬腰帶。
“夫人您可算熬過來了,這半個多月,都沒再見紅,族長的藥確實好。”照顧她的婦人叫周嫂。
冷知秋的笑漾開如水紋,慢慢擴展,溫煦,平緩,紅唇,皓齒,眉眼彎彎。
周嫂看得傻了一瞬,脫口道:“真俊呐……夫人的郎君想必極疼愛您的?”
“夫君嗎?”冷知秋眨眨眼,臉上微微紅。“先不要提他。日頭高了,曬得熱,扶我去樹下靠一會兒。”
她非要走兩步,周嫂隻好給她當拐杖使。耳邊聽她喘息急促,知道她疼,不由得暗自擔憂。現在才懷了六個月身孕,就如此吃力,那生孩子可得用不少力氣,健壯的村姑都是千難萬險、如同去鬼門關走一趟,她這腰身……生得出來嗎?
似乎知道周嫂的擔憂,黃大夫遠遠走過來,笑哈哈的。
“夫人,悟心法師剛剛要來了不少好藥,臨產的時候都用得上,您寬心靜臥,不必勉強走動。”
冷知秋本來就很寬心,從未想過將要麵對什麼難關。
倒是想起有好幾天沒見到梅蕭的人影,便問:“法師去了哪兒?”
黃大夫去放了藥箱,才走出來,對冷知秋道:“法師要去雞足山修行,從這裏去雞足山,要跋涉將近一個月的山路,聽說雞足山是迦葉入定的佛教聖地,若求來佛蘭,夫人生產的時候,有佛蘭在側,必定能保平安。”
佛蘭,又叫佛頭奇花,是一種形狀如坐佛的蘭花,瓣厚,禪意幽幽,香味也很清雅。這種蘭世所罕見,求之不得,冷知秋酷愛種花弄草,翻閱群書,豈能不知?
梅蕭看她狀態穩定了,便急忙去求那一株佛蘭,來去便是兩個多月,加上修行參拜求花,趕回來估計她也差不多要生了,難怪連辭行也省了,急匆匆就走。
“蕭公子,哦不對,悟心法師對夫人真是好。”周嫂由衷感歎。
冷知秋便有些黯然,想著這些討好她和孩子的事情,原本該項寶貴做的,他也必定會這麼做,可自己卻沒給他機會。以後若知道今天種種,項寶貴那計較的性子,必定恨她剝奪了他的“為人夫、為人父”的權利。
但她不後悔自己選擇的這條路。
“若是我夫君,來去便不需要兩個多月。悟心本是文弱書生,山路迢迢,但願他平安無事便好。”冷知秋輕輕的歎氣。
感激的話,她不肯多說。欠梅蕭的情,早就已經不是言語能抵的。世上的債,能用“謝謝”還,能用金錢還,就不是什麼大債。唯有情債無法償還,隻能一輩子欠著,就這麼過了。
正說話間,一個高瘦如竹竿的身影一閃而過,隔了一會兒,又重新出現,臉上滿是驚詫。“少主夫人?”
此人正是高老二。
他追蹤駝背老人,一直追到滇南,進入龍氏土司的勢力範圍,周旋多日,不能得手。隻好傳訊給項寶貴,這會兒就是去接項寶貴。
本來他還在奇怪,對付龍氏土司,隻要派幾十個人來助他便成,少主不是要陪少主夫人膩歪麼?怎麼會一傳出訊息,十天不到,少主居然已經親自到了雲南?敢情少主本來就是來找嬌妻的,湊巧收到他的傳訊罷了……
他不知少主夫人為何獨自挺著大肚子跑到了這樣的南陲邊境,因此不敢貿然現身,躲在林子裏看了一會兒,便閃身離去。
這晚下起雨來,雨打芭蕉葉,滴答滴答滴答滴……
梨花村的族長巡視村落,說北山雨勢大,山體有滑坡,各家防備積水、山洪。又特地到冷知秋居住的院落看看。
冷知秋正歪靠著看書,因為下雨,腰格外脹痛,她睡不著。
族長站在雨裏,大聲問:“夫人,您要不要搬到土司行宮去?離這兒不遠,那邊地勢高,土石堅硬。”
冷知秋怔了怔,難道梅蕭和龍氏土司也有交情?早不搬過去,等到梅蕭一離開,就來邀請?但龍氏土司若有敵意,梨花村就不安全,梅蕭沒道理把她帶到危險的地方養胎。
可她躺著都痛苦,怎麼在雨夜趕路?
思及此,便對族長道:“夜裏下雨,多有不便,族長莫須費心,住這裏不打緊。”
族長堅持:“正是夜裏下雨才要搬過去,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也想不到今年這會兒下這麼大的雨。蕭公子若在這裏,也會安排夫人遷居行宮的。這裏往年偶爾也有一兩次山洪爆發,村民們走起來快,夫人若遇上,要走便遲了。”
冷知秋隻好放下書,讓周嫂扶她起來,小聲念叨:“梅蕭可別碰上什麼山洪之類的……”
周嫂滿臉憂愁的小聲道:“可不是,蕭公子沒有那位朋友一起,走山路真不安全。”
“哪位朋友?”
“哦,一個長得高高的俊後生,喜歡穿黑衣裳,不過挺愛笑的,那個後生和蕭公子不一樣,滿肚子壞水,身手不凡。說起來有意思,當年蕭公子和那個後生一起來了梨花村,村裏一半的姑娘喜歡蕭公子,一半的姑娘喜歡項爺,這兩人一離開,不知道傷了多少姑娘的心……”
二人說著話,便慢慢挪到了門口,開門隻見族長身後早就備了轎子,四個轎夫淋得落湯雞一樣,族長的鬥笠蓑衣也擋不住暴雨,身上嘩啦啦往下流水。
冷知秋轉眸看了看周嫂,心想,她說的不會就是項寶貴吧?額角頓時有些黑線,連腰痛也忘記了幾分。
梅蕭留了兩個侍從在院中長住,這會兒便抬了竹藤椅,讓冷知秋坐了,他們兩邊一抬,就將她連椅子一起抬著走,周嫂忙著打傘。
如此千辛萬苦,好一陣折騰,終於將冷知秋轉移到了所謂的土司行宮。
龍氏土司在滇南的勢力長達數百年,這一處行宮也有年頭了,石牆爬滿青藤,木板壁和木地板刷了桐油,納西文化、中原漢族儒家文化共同影響著龍氏土司的審美價值觀,既有奔放果斷的門庭,又有精雕細琢的梁柱,行宮按照漢人建築機製,也是前中後三進。
冷知秋當晚便被安置在後進一座紅木樓睡下,並無人打擾。
折騰了半個多時辰,她腰痛難忍,又不能隨意翻滾調整,捧著肚子睡得不安穩,眉尖蹙著,唇邊無意識的偶爾哼了一聲。
她不知道,等她入睡後,周嫂和兩個侍從便被“處理”了,挪到別處。一個黑影小心翼翼的坐在榻邊,鑽進被窩,大手按在她的後腰,輕輕推揉,一會兒,蒸汽騰騰,這一夜的濕氣便慢慢從她體內被抽出來。
她的眉尖舒展開,而他卻在黑暗中閃爍著黑亮的眸子,躺了一會兒,他便起身,給她掖好被角,坐在榻邊直到將近天亮。
她也不知道,那一晚真的山洪爆發了,整個梨花村都被衝刷而過,村民們逃到了土司行宮旁的石基地,那是一處練兵校場,暫時供他們搭營避災。
次日,暴雨轉大雨。
“還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冷知秋倚在西窗邊,看著低矮處的梨花村,已經麵目全非。
昨晚那麼辛苦,奇怪的是,她卻睡得相當好,夢回了榕樹街項宅,夫君在屋頂上陪她“洞房”。她不由得噗嗤笑了出來。
周嫂揉著有點發麻酸痛的脖頸,疑惑的道:“昨晚累得脖子酸痛,夫人倒是越發精神了,氣色看上去不錯。”
冷知秋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辛苦您和大家了。村民們可都安好?”
“還成,大家都有經驗,沒有傷亡。等雨歇了,洪水退下去,大家再回家收拾收拾,也沒什麼要緊,就是損耗不少糧食,沒來得及收成的稻田差不多毀了,有些人家收得早,放在糧倉也保不住,唉。”
冷知秋歎息:“過日子,不論平凡的,還是不平凡的,都保不住一輩子順當,都有犯難的時候。”
“是這麼說的。”周嫂點頭。
“如此災情,可有朝廷救濟?”冷知秋又問。
周嫂呸了一口,憤憤道:“朝廷的官,叫布政使的,橫得跟皇帝煞星一般,有點好東西,都被他搶走,碰上這種天災,他才不會管。還是我們自己的龍氏土司好,過幾日一定會派人送來救濟糧食。”
何以高老二與龍氏土司發生矛盾,而龍氏土司卻主動照顧冷知秋?
在進入梨花村之前,高老二與項寶貴會合於龍氏土司的宮殿外,土司親自迎出宮門,抱袖行禮。
“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識自家人,項爺恕罪。”
原來,項寶貴與土司的交情,就連高老二也不知情。
說起駝背老人與成王朱寧的人勾結,似乎關係到皇宮裏羈押項家故人的魏公公,還有當年試圖進入皇宮謀事的老土司及幽雪郡主。
土司悄悄告訴他們:“朝廷布政司兵力一直壓製著龍氏,龍氏這些年忍氣吞聲,有幾個長老、族長悄悄變心,投奔了布政使大人,我作為一個土司,卻被架空了實權,隻能蟄伏隱忍,暫時與他們強顏歡笑。之前不知道這位高壯士是項爺的人,多有得罪。”
項寶貴不繼續提這茬,攬著土司的肩小聲問:“幾年前你給我的龍珠,不小心弄丟了,能不能再弄一顆給我?”
“弄丟了?你……”土司的臉綠了。
“幫我再弄一顆,我幫你整死那個布政使。”項寶貴引誘他。
“項爺……!這龍珠哪有隨便弄一顆這麼簡單?百多年前給過項家一顆龍珠,當時項爺您的祖先拿了龍珠,想來想去,卻把它給扔進了海裏,白白浪費我們龍氏的心血。百年後,我再把龍珠交給項爺,你又把它給弄丟了,唉!煉一顆龍珠,至少百年,你叫我上哪裏再弄一顆?”土司攤手。
項寶貴十分失望。龍珠被冷景易塞進了青龍嘴,如今他沒的選擇了。問題是,現在讓他選擇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將龍珠塞進白龍嘴裏,他隻要家好兒女好,不需要什麼霸業。如果冷知秋這次母子有事,他要霸業有個屁用?
所以才會寄希望於再討一顆龍珠,可是,需要百年那麼久?
正說著話,暴雨就下起來,項寶貴頓時著急,安排接走冷知秋,才有後麵暴雨山洪之夜的事。
次日一早,項寶貴沒有繼續陪著冷知秋,也沒有現身告訴她,他來了……而是急匆匆帶著高老二等人往西北翻山越嶺。因為看到了梅蕭的侍從發出的緊急訊號。
梅蕭帶著四個武士一起經過一座山,山路崎嶇,本就難行,加上突然暴雨、山洪、塌方滑坡,四個武士和梅蕭一起墜落懸崖。
一個武士活著,發出了訊號。
項寶貴帶人趕到那裏,梅蕭的其他侍從也趕到,幾十個人爬下懸崖,尋找梅蕭和四個武士。
雨還在下,不時有巨大的土塊、泥石流滾落下來,懸崖雖沒有萬丈高,但掉下來生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個侍衛抹著滿臉泥水,對項寶貴道:“我家主子都是為了你的妻子去求佛蘭,他若有個好歹,我等必定拚全力殺了你,再隨我家主子一起奔赴西方極樂。”
“你們就和梅蕭一樣,喜歡說廢話,矯情。”項寶貴甩著滿是泥的手,泥星飛濺,灑了那個侍衛一臉。“去看看那邊,那有個窪,積了不少水。”
洪流流經那個低窪,便緩下來,淤積了厚厚的泥漿,方圓十幾丈,看得人眼暈,還咕嘟咕嘟冒著泡,雨水淋在上麵,又把泡砸碎開。
數十人動手,又戳,又挖,項寶貴卻默默站著運氣調息,隨後縱身就跳入淤泥池中,很快沉入,消失不見。
高老二驚得臉都黃了。“少主!”這也太猛了……
良久,良久,沒有動靜。
地宮的人傻眼了,梅蕭的人也傻眼了。
怎麼辦?
“快挖,快挖!”高老二瞪圓了眼大叫。
於是幾十個人發了瘋一般挖淤泥。
正挖著,絕望著,不知所措著……“轟”一聲,淤泥炸裂開來,一個泥人抱著另一個泥人衝天而起,衝到一半,腳陷在淤泥裏,再也沒力氣往上衝,轉眼又往下沉。
“少主!”
“主子!”
兩撥人紛紛脫了衣袍,甩過去卷住二人,高老二也跳進淤泥池,費力的爬過去。
一個月後,雞足山下。
兩個很奇怪的人準備登山。
一個長得日月光輝、頎長健美,但卻總是擦鼻孔,手帕上塗滿了泥——路人側目。
一個和尚模樣,隻是頭上已經長出寸長的短發,青青的胡渣、慘白的麵色,也掩不去一臉書卷氣,顧盼都是風情,他被前者背在背上,兩條腿纏滿了繃帶——路人再側目。
“雞足山風景真好。”項寶貴仰望高山之巔的金頂。
“據說到了上麵看才好。”梅蕭道。
“上麵下麵,不同風景。喂,兄弟,你確定那個佛蘭有用?”
“不確定。”
“……你在這等著,我上去拿了佛蘭,再回來找你。”
“你要做甚?難不成要搶佛門聖物?”梅蕭臉上變色。
項寶貴將梅蕭放下,立刻有兩個侍衛抬了椅子接住。梅蕭的雙腿摔斷了,還不能走路,肺也嗆壞了,真要上山頂,恐怕會吸不進氣,活活憋死……
“寶貴,這裏是佛教聖地,你別亂來。還是讓我去求吧,我有師父的拜帖,也有辦法說服金頂寺的方丈。”梅蕭皺眉不悅。被項寶貴救回一條命,醒來第一眼看到這熟悉的臉,他就渾身不舒服,心情很糟糕。
項寶貴也生氣。
“你偷走我媳婦,搶了我的功勞!佛蘭的事,不需要你管,知秋和孩子,都是我的,我自會解決。你別拖我後腿就成。”
“你怎麼解決?就算你身手好,這世上一山更比一山高,別以為能搶到手。”梅蕭冷哼。
項寶貴笑嘻嘻道:“沒事,我現在就剃光頭發,做個假和尚,你把你師父的拜帖拿來,我去要了佛蘭,再還俗好了。”
“胡鬧。”梅蕭沒好氣。“我不是和你搶功勞!隻是為了知秋能夠母子平安。”
“我也不是為了搶功勞,我造下的孽,必須要我自己去償,何況——”項寶貴收起笑。“你這樣子上山會死。”
項寶貴說著就去梅蕭身上找拜帖。
梅蕭像個小媳婦般抱緊胸口,咬牙切齒的躲閃:“項寶貴!”
“跟你開玩笑的,走吧,我背你上山,一起去求吧。”項寶貴趁勢將梅蕭重新背上。
一起去求嗎?這樣也好,萬一他真吸不進氣,憋死了,還能有個人將佛蘭送到梨花村,而且誠如項寶貴所言,人家才是丈夫、父親,不可能不上山。
梅蕭道:“項寶貴,你走快點。”
“幹嘛?蕭兄急著投胎?”
“寶貴,你放我下來。”
“嗯?喘不過氣要死了?”
“這裏有菩薩要磕頭。”
“梅蕭你玩真的?真不打算還俗了?”
雞足山,蒼崖萬仞,翠微千裏。
徐霞客曾經兩上雞足山,登臨天柱峰絕頂,東觀日出,西望蒼洱,南睹祥雲,北眺玉龍,不禁驚呼:“東日、西海、南雲、北雪,四之中,海內得其一,已為奇絕,而天柱峰一頂一萃天下之四觀,此不特首雞山,實首海內矣!”
由此可見其景色之罕見。
可惜,項寶貴和梅蕭都沒心思去看風景。越往上,梅蕭越是呼吸困難。
項寶貴不時放下他,在他胸肺部推壓運氣,擠出一口一口帶著泥的黑血,鼻孔裏也流得到處都是。
“難受之極。”梅蕭喘過氣來,抱怨。
項寶貴笑道:“可惜寶貝這會兒不在,她若見到你這麼髒、這麼醜,就不會再有什麼想法了。”
梅蕭聞言便抬袖子擦拭,冷冷哼了一聲。
“你不是一向極看重家人的麼?怎麼不替你那個妹妹好好張羅夫婿?”
“張羅呀,這不是她看上老兄你了嗎?一直沒機會問你,當初,你到底有沒有把我妹妹那什麼的了……?”
“……”
梅蕭抬頭莫名其妙看項寶貴。這反應完全是意料之中,項寶貴也隻是隨口問問。妹妹自己不爭氣,他這個做哥哥的,能為妹妹做的事情有限,感情婚姻,最容不得他人插手。安排冷兔的前途,拿冷知秋來壓冷兔,這些都是他這個哥哥能盡的最大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