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慕容瑄吃驚的放下茶杯,側身凝視冷知秋,“敢問哪六位先生?”

項寶貴皺眉不語。

冷知秋這次倒是先看了看他,才對慕容瑄道:“他們是曾經揚名蘇州的名士,先帝下旨殺盡蘇州文士,他們便逃亡躲藏起來,可惜還是被抓,隻不過僥幸活了下來。當今皇帝意在新政,對先帝當年暴行多有糾正,因此,知秋私以為,脫困的這四位先生,如今應該可以恢複清白之身,回蘇州教育一方子弟。”

“噢,原來是這麼回事。”慕容瑄垂眸又喝起茶。

這個故事,冷知秋說得很平淡,但慕容瑄知道,其中還有許多隱藏於表麵的秘密。那幾個名士,能不能真的光明正大在蘇州立足?

項寶貴輕眄美目,將冷知秋的殷切、慕容瑄的猶疑看在眼裏。

“瑄兄,那四位先生原是我父親的故交。家父尚且生兒育女,在蘇州過得安安穩穩,更何況那四位先生?”

自己的底細,慕容瑄了解幾分,項寶貴心知肚明。他相信慕容瑄能聽懂這兩句話的分量。

隻是冷知秋也不和他商量,便直接推出孫仲文等四人,似乎有些太信任這個慕容瑄了吧?項寶貴的臉色越來越沉下去。

慕容瑄果然是明白人,有項寶貴打包票,對於橫空出世的四位名士便開始期待起來。

“這可太好了,但不知項兄與項夫人如何打算?”

如何打算?冷知秋可沒和項寶貴通過氣,顯然壓根兒沒打算讓項寶貴參與。

“世兄誤會,此事與夫君無關,隻是知秋一己私願。早在去年,知秋便已多方籌備計劃,如今又有了人才,唯一缺的,便是開設書院的一千兩銀子。”

項寶貴當下就胸悶了。敢情來慕容家,就是為了借錢?一千兩銀子,這麼點錢,問自己夫君開口不就行了?他從未宣揚自己有多少錢,可冷知秋總不至於認為他拿不出區區一千兩吧?

慕容瑄也很意外,有些尷尬的看項寶貴陰沉沉的麵容。

冷知秋明白他們在想什麼,“今日是知秋特意央求外子作伴,拜訪慕容世兄,不為別的,就是想著世兄熱心地方治學,知秋要辦書院,斷斷不能忘了世兄,沒有您參與,知秋這個書院一定辦不好。一千兩銀子,外子寶貴亦能拿得出,但我們畢竟是夫妻,有夫君在,諸事便都由夫君做主了,做人妻子安能偕越?”

項寶貴挑眉悶聲道:“娘子思慮甚遠而周密,所言總是有道理的。”

他就算胸悶於她不事先商量,就算嫉妒慕容瑄可以和嬌妻合作,而自己這個丈夫卻反而要退避三舍,但為了她能順心辦成事,也隻能先忍著,幫她說話。

慕容瑄有些動容,常年浸淫商道,管著偌大家業,他比誰都明白,生意買賣上的事,越親密的人越不好參與;而對於一個女子而言,尤其如此。女子在外,本來就要聽從夫婿,若太強勢,難免陰盛陽衰,造成項文龍夫婦那樣的怨偶。

由此可見,冷知秋是極冷靜的,善於觀察思考,不走捷徑、不貪便宜。她能在蘇州眾多富豪中堅決選擇慕容瑄,也是極有見識的,寧缺勿濫。

“賢夫婦都是妙人,正所謂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己一個也難求,與兩位說話真正快意。關於書院的事,在下願聞其詳——走,我們慢慢細談。”

慕容瑄說著起身,熱情的請項寶貴和冷知秋去觀戲。

帶了“四”的日子,一般不是什麼黃道吉日,慕容家百年老園子裏,原本不會在今天請戲上廟台。但老二慕容真的新生兒子正好在那一天滿周,慕容老爺、老夫人便特地叫戲伶唱《富貴綿延》、《百子千孫》等等討吉利的短曲。

一大家子人坐在觀戲的蓮頤閣,桌案上擺滿熱騰騰的麵點心、熱茶,煮著放了雞蛋的黃酒,熱鬧伴著香氣,殷實得如深秋的累累果實,叫人羨慕,又不囂張過分。

慕容瑄如此盛情邀項寶貴夫婦參觀園子,參與家宴、觀戲,除了彰顯主人好客之外,有一種心思,是針對項寶貴的。項家和慕容家世代交好已經百年,以前的慕容家給項家提鞋都不配,但如今,兩相對比,著實讓人感慨“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尋常家宴,正好我慕容家長孫今日滿周,二位賞臉,也給我侄兒選個抓周的小玩意兒?”

“好說。”項寶貴淡淡應了。

這家孫子都有了,項家還無後啊!

冷知秋扁扁嘴。

那邊,慕容家的老老少少都看了過來,乍然見慕容瑄請了兩個絕塵無雙姿容的客人,他們都愕然停下原來的動作,僵硬而好奇的睜大了眼睛。

尤其是一幫鶯鶯燕燕的婦人,看到項寶貴,目光就移不開了。臉皮薄的還知道躲閃一下眼珠子,粗心的兩個婦人,手裏的瓜子掉進茶杯尚不自知。

項寶貴一笑道:“慕容家如今倒是和我項家當年越來越像了,曆史如塵,百舸千帆爭流,不論東家西家,不變的總是那些道理。慕容兄切記我項家當年的教訓,不光買賣做好是要緊,娶個好妻子也很重要。”

冷知秋聽得心一沉,凝思不語。

慕容瑄扼腕歎息。

“正是如此,愚兄至今未能覓得佳偶。倒是項兄好福氣,知秋尚年輕,且見識不凡,將來必是項家好媳婦。”

項寶貴知道他說的是由衷話兒,眼底一抹得意的笑,牽著冷知秋的手握緊了兩下,傳遞他愉快的心情。對於冷知秋不和他商量就趕著他來應對今日的事,他也沒那麼介懷了。

冷知秋給慕容老爺、老夫人行了禮,才和項寶貴一起入座。路上有那麼一兩隻腳突然伸出來,她避開了。

“哼。”一聲低低的不滿,一個滿身金霞的少婦聳了聳鼻翼。“這位是誰啊?”

這語氣充滿鄙夷。

許多人都有同感,隻是沒敢這麼吭聲而已。男客人豐神俊美得俯仰天地、令人發指,女客人雖然也氣質出眾、容貌娟秀,但總歸太瘦了些,不夠富態貴氣。

這位滿身金霞的少婦敢表達不屑,是因為她乃慕容瑄的妾白氏,娘家哥哥最近捐了官,加上慕容瑄已經實際上執掌家業,所以她的底氣才那麼足。

冷知秋沒睬她。此來是為了交好慕容家,和慕容瑄談合作,可不是來爭長短高低的。更何況,冷知秋素來對這種事退避三舍,就連項寶貴要開口說話,也被她悄悄止住。

隻有老夫人身旁一名穿綠緞錦繡的女子,柔聲對老夫人和身旁的一名貴婦道:“這位姐姐很麵善,似乎是兩年前的蘇州花王,項家的兒媳,叫——冷知秋?”

她就是慕容家的幺女慕容青青。

老夫人垂著的眼皮掀了掀,點頭道:“自然是她,那位就是項文龍的長子,叫項寶貴的,不常露麵,長得倒是和當年的項文龍八分相像,他的妻子自然就是冷氏。”

慕容老爺清咳一聲,對項寶貴半起身敬了敬茶盞。

“老朽不知賢侄今日來訪,一些個婦道失禮,賢侄勿怪。”

項寶貴卻坐著不動,黑眸盯著慕容老爺,薄唇輕啟,語氣涼涼的。“的確很失禮,我家娘子出身名門,嶽丈大人乃蘇州學政,項家與慕容家世代兄弟,如今我項家的媳婦知書達理,而慕容家的婦道……這禮數著實叫項某人擔憂,伯父和三位世兄可別隻忙著賺錢呐。”

“……”慕容老爺臉色僵住,尷尬的不知要不要坐回去。

慕容瑄沉著臉,橫了白氏一眼,對項寶貴微微一笑道:“家中少個主母,家母年紀大了,二弟妹又因為生養小寶,無暇照管這家裏上百口人,因此亂了些。待小寶抓過周,以後有二弟妹管著,便會好些。”

他把話題轉到慕容家的小孫子身上,便吩咐去抱那小寶出來。

一幫癡癡看項寶貴的女人,見他語氣不善,倨傲不恭,十分難相處的樣子,慢慢也就收回了目光。

慕容青青端了一盤小花卷送到冷知秋麵前:“真是知秋姐姐呀!前段時日聽聞出了些事故,青青就覺得惋惜難過,如今見姐姐無恙,可是喜事一樁呢!以後姐姐要常來我家,大家親近作伴,可好?”

丫鬟給冷知秋奉了茶。

冷知秋瞧著茶和麵點,又瞧瞧這慕容家的小姐,容貌清秀婉約,言語可愛,既有項寶貝的嬌憨純真,又比項寶貝要聰明文雅得多,倒是個極討人喜歡的姑娘。

“知秋隨家父回蘇州後,便匆匆嫁人,確實未能結交幾個姐妹,有青青妹妹這句話,知秋便厚著臉皮,以後來這裏常走動便是。”

冷知秋對慕容青青點了點頭。

項寶貴拿手試了試她麵前的茶盞,柔聲道:“娘子,茶還有些燙,先吃點小花卷,慕容家的廚子,做的紅心小花卷是出了名的。”

慕容青青的眼睛明明看著冷知秋微笑,餘光和魂卻在冷知秋的左側、那個微微側身照顧妻子的男人身上。她要等到項寶貴轉回身,看到她以四十五度角偏側臉、微微低著下頜、頸項拉伸偏轉如天鵝、肩往下削胸往上挺、不勝一低頭的嬌羞之姿。

冷知秋咬了一口小花卷,盛讚:“豆沙細膩之極,入口即化,果然名不虛傳。”

“項夫人喜愛,瑄這就著廚子多蒸一屜,今晚送去府上。”一旁慕容瑄道。

終於,項寶貴轉回了頭,卻不是看慕容青青。

“世兄客氣,今晚吾夫婦倆去見嶽丈大人,並不在家。做麵點的廚子不錯,嶽丈大人家裏不缺酒席掌勺,卻少了這般精細的麵點廚子。”

“誒……既然是這樣,愚兄有個主意,將家裏的麵點廚子借寶貴兄用幾日,等你夫婦在嶽丈家宴罷,再遣返便是。”慕容瑄被逼著送人情。

“著哇。”項寶貴笑吟吟,毫不客氣的接受了。他的女人喜歡,那就是他看上的人或東西,既然看上了,就別想有借有還,除非冷知秋哪天吃膩了紅心小花卷。

冷知秋扶額,默默咬著小花卷。

項寶貴轉頭問她:“娘子你不舒服?那我們早些回去恩學府吧?”轉頭過程中,掃過麵前還在擺姿勢的慕容青青,心想這個人怎麼還站在那裏?

“小寶,哎喲我的心肝肉!”慕容老夫人這時一聲高呼,原來慕容家的小孫子抱出來了。

戲台上唱的越發賣力。

六個家丁麻利的布置著抓周的桌台,鼓樂鈴鐺。

冷知秋低聲道:“既然逢孩子抓周的喜事,總不該這會兒走,何況我哪裏是不舒服。”完全是對項寶貴您老人家的厚顏無恥深表無語而已。

項寶貴拉她起身,和眾人一起圍上去看。

慕容家的小寶生得一團麵粉似的,軟軟趴在桌上,慢吞吞爬了兩步就不肯動了。一旁,慕容真搖著鈴鐺鼓勵:“小寶,小寶,看這裏。”他麵前是一把金算盤。

項寶貴不以為然,也毫無興趣。這又不是他兒子抓周,有什麼好看的。冷知秋倒是看個新鮮,想著人之初,經曆多少期待、責任,小小孩童,哪裏知道自己的命運操控在天公之手,也掌握在少數人手中,但說到底,還是各人自己走出的人生路。

這人生路,從哇哇落地開始,但責任卻是從這抓周開始。

小寶最終抓了隻金光燦燦的元寶,無驚無喜,勉強還算圓滿。抓金元寶,往壞了說,便是貪財,往好了說,便是將來會發財。

於是鼓樂奏響,人人歡笑祝福,有真心,有假意。

冷知秋在那工夫,被慕容瑄叫到一旁簽押,辦妥了借錢的事。

“為何如此急迫?”冷知秋有些疑惑。簽押文書這種事,怎麼著也該在書房或賬房裏辦。

“非瑄不懂禮數,實在是不敢惹項兄,嗬嗬,以後書院的事,但願項兄真的不會插手。”慕容瑄苦笑。

項某人恨不得搶了他的錢立刻帶妻子走人,他這行商十幾年的人怎麼會看不出?

冷知秋再度扶額無語。

而就在同時,項寶貴身前已經多了位花容月貌的青春少女,慕容青青。

“項大哥,青青很小的時候就聽哥哥們提起您。”小女子仰著嬌俏如芙蓉的臉,美目很可愛的眨呀眨。

商人之家,又是家宴上偶遇,才有她未出閣女子見到蘇州第一美男的機會——這難道不算緣分嗎?可惜羅敷未嫁,使君卻已經有了妻子。又可惜,斯人千種柔情都給了那叫冷知秋的瘦女人,但正因為那舉世罕見的寵妻姿態,才更加迷了少女的心,紅了少女的眼。

項寶貴挑眉瞥著身前女子,眼角卻盯著冷知秋的側背影,暗暗咬牙。“噢?”他隨口應。

“哥哥們都說,項大哥您英武不凡,買賣也做得極好,將來一定會重振項家千百年的基業。”慕容青青繼續眨眼睛。

她眨得很完美,既體現崇拜男神的真誠,又突出一雙眼睛睫毛濃密的優點,帶著一點點可愛,一點點無邪,一點點愛慕。

項寶貴終於察覺,身旁這位姑娘大概正處於繁花盛開的春天?

“慕容姑娘,項某已經娶妻,難不成你願做妾?”

他原本是調侃、拒絕生人靠近的意思,冷知秋卻聽到了後半句。慕容青青咬唇沒反應過來,她的心思被發現了!?

“項大哥……”

冷知秋走回項寶貴身邊,臉上打霜。

當天,項寶貴扶著冷知秋上馬車的同時,就從慕容瑄手裏拐走了他家廚子一名,以及冷知秋開口借來的紋銀一箱,足足一千兩。

慕容瑄道:“多謝項兄與尊夫人如此看得起慕容瑄。”

項寶貴道:“瑄世兄很會做買賣,也很會做人。”

慕容瑄又道:“聽聞項兄與人結交,若不成朋友,便是敵對。瑄隻盼莫成了項兄的敵人,便三生有幸。”

項寶貴笑而不語。

一上車,項寶貴在冷知秋身旁坐了,挺著腰背繃著臉。

這是秋後算賬的架勢。

“若事先與你商量,你必是不肯的。”冷知秋繞著手指玩,不去看他臉色。

“誰說我一定不肯?”

“既然你肯的,那就更無甚要緊。”冷知秋莞爾一笑。

項寶貴臉色一僵,原本就不生氣,這下子更裝不下去,隻是想難得有個機會拿捏一下、騙她來討好自己,怎麼能一點好處沒撈著,就被她虛晃一槍打發了?

“誰說不要緊?為夫很生氣。”

冷知秋收起笑,有些疲倦的往邊上歪靠,卻是遠離項寶貴的方向。

“你氣著罷,人要喜怒哀樂,非我能阻擋。”

項寶貴一愣,“知秋,你怎麼了?為何說這麼頹喪的話?我的喜怒哀樂,不全在你手裏麼?”

說著,也不敢再裝了,伸臂攬過她,察覺到她的身子有些抗拒,微微僵硬,忙將頭低下去,在她耳畔蹭著,一隻手包住她兩隻小手,討好的輕揉。

“我錯了,我沒有生氣,是逗你。”

冷知秋垂下腦袋,愣愣出神。項寶貴對她的感情,她又不是傻子,怎會不知?可為何聽見他對慕容青青提“納妾”的事,再看慕容青青那水嫩瑩潤、親熱天真的模樣,她就胸悶不已?難道因為在意一個人,就會變得患得患失、不再自信?

不枉佛言,多一物,便多了貪嗔癡。但佛勸世人放下一切,她又豈能放下?胸悶就胸悶、吃醋就吃醋吧。

“娘子?”項寶貴親吻著她的鬢邊嫩頰。聰明一世,可自己怎麼就是不懂她發脾氣的原因?

“夫君,你會不會覺得知秋脾氣很壞?你事事都順著我了,我卻總是不高興。”

冷知秋微微偏頭,伏在項寶貴肩上,不讓他再繼續亂蹭亂吻。這人大約真有些獸性本能,手足無措時,隻會拿腦袋蹭,拿嘴舔,仿佛如此便能治愈一切傷痛。

雖然,這種行為,的確能夠讓她心軟,讓她靜下神來,接納他的殷勤討好。

項寶貴將她抱起來,發覺這回身子是軟的,沒有抗拒,看來,脾氣過去了?女子心,真乃海底針……“知秋你不是脾氣壞,你比誰都通情達理。就是為夫也不明白,哪裏做錯了……”

“你沒有做錯。”冷知秋有些懊惱的把臉埋在他胸口,死活不肯看他眼睛。她不會告訴他,她在吃味,在莫名其妙擔心他不再如當初那樣,看她的眼神不再充滿熾熱的讚歎、渴慕。

但這些心思,她不好意思告訴他。

“……”項寶貴不再問懷裏鴕鳥狀的小女人,輕輕拍著她的背。

臨近傍晚,夫婦倆備好禮品,到了恩學府。

冷景易正在書房和兩個門生說話,論及當前的局勢,朝中意見不一,冷景易和門人弟子的意見也不太統一。

“素聞恩師偏向成王,如今皇上已經定了成王謀逆造反的罪,恩師公若再為成王說話,難免引人猜疑。”一個門生忍不住勸諫。

“是啊,這會兒風聲鶴唳,據說望月樓都被查出來與成王有幹係,前兒被查封不說,裏頭的老鴇、粉頭們全都下了大牢,活活打死的不在少數呢。”另一個門生也憂慮重重。

冷景易皺眉橫了他一眼。“你為何對望月樓這種風月場的事如此了解?”

那門生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冷景易悶悶的喝茶。他孤家寡人一個,妻子死了,女兒也死了,小姨子倒是借了外甥女的光,被梅蕭安置了個住處,想來很快就能享盡人間快樂。他了無牽掛,隻想憑著心性做事,如果皇帝要問罪,要殺他的頭,他也無所謂。

但那些門人子弟顯然和他不同。他們可還要命,要前途呢。

這時,巴師爺親自跑過來稟報:“老爺,老爺——!小姐回來了!知秋小姐回來了!”

冷景易手一抖,茶杯橫倒在桌上,好一陣氣喘後,才問:“誰?你說誰回來了?”

“小姐,是小姐。”

“噢……”冷景易一臉恍然大悟,卻突然暈了過去。

看著躺在床上越發消瘦顯老的父親,冷知秋心疼不已,跪在榻前忍不住垂淚。

項寶貴給她膝下墊了厚厚的棉墊子,自己陪著跪在地上。

冷景易別過臉盯著女兒女婿看,女兒清瘦,卻似乎成熟不少,眼中有了感情積澱,也有了心事;女婿眼裏隻有女兒,雖然不變的是身帶煞氣,甚至更濃重,但卻不像從前那樣讓人不安,反而有一種強勢的力量,足以依靠托付。

他的心中又喜又悲,五味雜陳。

“都起來吧,別跪著。”

項寶貴扶起冷知秋。冷家規矩嚴謹,守禮,冷知秋不會坐到父親床邊,隻和項寶貴一起站在下邊,垂手恭立。

“爹,孩兒不僅沒替娘照顧好您,還累您掛慮。”

“唉。”冷景易歎息,由大夫扶起身,再試了脈便退下去開方子。“你娘還是在保佑著,你和寶貴死裏逃生,必定都是你娘她在天顯靈。玉竹啊,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孩子們,你心裏向著他們夫妻。”

冷景易的目光迷茫,仿佛陷入幻覺。

冷知秋見父親頜下清須竟然也有了斑白,想他一貫堅硬的脾氣,每日躑躅小竹林,心中不知有多少悲傷,卻從未見落淚哀歎。

“爹,娘在天上過得很好,知秋見過她,她叫我們不必掛念,叫我們都好好兒過日子。”

說著,自己卻先泣不成聲。

項寶貴忙摟緊她,撫著她手臂安慰。心想:嶽母真是女人中的女人,可歎天公太殘忍。想到嶽母,他便覺得,桑柔和張小野實在可惡之極,自己留下那賤婢的種,實在不是件痛快事。

起了厭惡,他便心狠且決絕。抽隙出去召來張六,低聲吩咐:“立刻讓呂老四帶人備船,將張小野的女兒送去琉國,交給尚風,我要她兩日內從蘇州消失!”

張六疑惑:“那女嬰還在哺乳,且天生有些不足之症,冬日裏飄洋過海,恐怕……”

還沒恐怕完,項寶貴已經走了。

這就是沒得商量的決定。主子壞起來不是人,又不是第一天見識,張六摸摸鼻子去執行命令了。

一家團聚,霧霾散盡,自然少不得做些可心的食物,圍一桌吃飯。冷景易由小廝扶著坐了上首尊位,項寶貴和冷知秋陪著,下邊則是冷兔和項寶貝。

項寶貝還在瞪圓了眼珠子看冷知秋,不敢相信這嫂子怎麼說死就死、說活就突然冒出來了?現在可好,哥哥笑逐顏開,嫂子氣色也不錯,夫妻倆恩愛得讓人嫉妒牙癢,那……梅蕭呢?隻有他一人淒淒慘慘做了遊方的和尚?

她替梅蕭不值,替他百般難過。

“嫂子……”項寶貝囁嚅,想替梅蕭爭取什麼,又不敢破壞哥哥來之不易的幸福。何況,她能爭取什麼呢?冷知秋對梅蕭的一點同情原諒?

冷知秋笑吟吟看她,等她說話。

項寶貴趁這一停頓的功夫,已經給妻子碗裏夾滿了葷葷素素,又將一盆細細熬碎的小米粥換到冷景易麵前,熟絡得比親兒子還親,恍惚有種錯覺,這裏是項家,不是冷家。

冷兔不甘示弱,點著廚子吩咐,換下涼掉的菜,熱上湯來。

項寶貝磨嘰了好一會兒,才低頭道:“哥哥,嫂嫂,你們都安然無恙,所以,不會再怪令蕭,對嗎?”

冷知秋一怔,怎麼還提那人?項寶貝竟然還沒對梅蕭忘情嗎?想起曹公公說梅蕭失蹤,麵壁思過,她便回應項寶貝道:“有些事無關對錯,我從未怪他,何況他曾是你哥哥的好友。寶貝,小兔,你們倆這一年來可過得好麼?”

當著丈夫麵替老情人說話,冷知秋不能不懷疑這兩個人的婚姻狀況。

冷兔搶在前麵塞了隻新蒸好的熱花卷,堵項寶貝的嘴。

“我和寶貝不是冤家不聚頭,雖然經常鬥嘴,但小兔心裏明白,能娶寶貝這樣的媳婦,也是福氣。若非選秀的風波,寶貝要嫁個大戶人家的翩翩公子也非難事。”

冷景易和項寶貝都抬起眉,愕然。

項寶貴催冷知秋:“娘子快吃飯,別理寶貝,不是說‘食不言寢不語’麼?菜都涼了。”

冷知秋乖乖吃飯長肉,心裏卻想,項寶貴對自己妹妹關愛的方式有時候顯得不近人情,太過專製。項寶貝怕是還需什麼刺激開導,才能丟開梅蕭,麵對別的男子。可惜小兔還年少,可能吸引力不夠,再過兩年不知會否轉變?

趁著去無錫之前,冷兔幹脆把香料鋪的事全交給了新夥計,倪萍兒沒奈何也隻能天天去鋪裏看著,就把小六六甄忘年扔給張六帶著。幸虧桑柔的女嬰被項寶貴丟呂老四帶走了,否則,她可真要忙得昏頭。

張六帶甄忘年多了,便常走動去香料鋪。

他教甄忘年走路,跳躍,一大一小對話的樣子,常常把倪萍兒逗得笑彎了腰。

帶著泛淚花的笑容抬起臉,正好碰到張六無意中投過來的一瞥,兩人就有些愣,一種微妙的親切感,一種久違的吸引力,讓他們的眼珠子多了神采,熠熠生輝。

一觸撇開,倪萍兒便有些黯然。她是個二十七歲的寡婦,這輩子沒指望了。張六是個好男人,淳樸直率,相貌也俊,正當二十歲好年紀,可惜跟著項爺做事,難免風風雨雨、無暇娶妻,不過有項爺的信賴,留在項宅明裏做了管家,也許不久將來,就會得項爺或項夫人指婚吧?

“六叔叔,項爺和項夫人很器重你。”她說。

“嘿嘿。”

張六抱起甄忘年,耍得差不多了,他該帶孩子回項家聽候吩咐。

倪萍兒上前給孩子係緊褲腳和鞋子。

離得太近,張六俯視她的臉,細膩紅潤的肌膚,溫柔的眉眼,身上似乎有一股奶香,蓋過香料鋪裏複雜的香氣,獨特而溫暖。

倪萍兒心跳得亂,脫口問:“項夫人回來了,說不定很快會給你張羅一個媳婦?”

張六怔住,“誒?”媳婦?給他?

想起項寶貴夫婦閉門不出、兩個人黏糊成一個人的親熱勁,再想起一貫不太像好人的少主,在少主夫人麵前像頭乖順的綿羊一般,他就覺得怪怪的。

“咳咳,女人太複雜,六子我招架不住,還是小六六好。”

說著,張六大大親了一口甄忘年,問:“小六六,六叔叔好,還是娘親好?”

“六叔叔。”甄忘年毫不猶豫的答。如今娘親已經不管他吃奶,所以再也不會愛了……

一大一小說笑親熱著就走了。

倪萍兒望著他們的背影,幽幽歎息。

冷兔和沈天賜、惠敏一起,整天跟在冷知秋身後,再加上小葵父女倆伺候周到,還有張六隨叫隨到,項寶貴便放了心,果真沒有插手冷知秋創辦書院的事。

書房裏,高老二問:“現在局勢,朱鄯的兵多,糧草也足,成王朱寧腹背受敵,糧草也不繼——我們是不是再運一批糧給朱寧?”

“你希望他們打多久?”項寶貴坐在陰影裏,書案旁燃著暖爐,熏煙嫋嫋,隻聽見聲音,看不見人影。

“就看少主有沒有心。”高老二平靜的麵容閃過一瞬激情澎湃。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磨刀就是為了殺人。高老二一直不明白,項家擁有實力問鼎江山,張氏不過是借了光,便成就一代英雄,最後雖然差了些,退居琉國為王,也已經不錯。為何項家自己卻毫無野心?就連項寶貴這樣並不消極的人,似乎也從未提起爭奪江山勢力。

項寶貴陷入沉思。

擁有一些實力,未必是一件幸福的事。人心如野草瘋長,像高老二這樣的下屬有很多,如果告訴他們,項家組訓不問朝政,不站陣營,更不會謀算一方江山……高老二他們的激情將會熄滅,可能慢慢就會想著離開,另尋有野心的“明主”。

無論是恩師張宗陽,還是他項寶貴,對於地宮的人都是恩威深厚,是主心骨與靈魂的存在,所以這麼多年來,他們願意過著不見人的蟄伏生活。但時過境遷,現在已經不是老皇帝的天下,朱家老皇帝子孫不肖,互相殘殺,而項寶貴卻變得越來越強,就連高老二也不明白,項寶貴哪裏來的錢財,哪裏來的武力,仿佛用之不竭,這些都在引發有心人的思維擴散,蠢蠢欲動,想著跨出更大的一步。

“不必運糧了,讓朱寧自生自滅吧。”項寶貴淡淡的聲音從黑暗裏飄起。

高老二頓時感到萬分失望。

項寶貴將會錯過一次絕佳的漁翁得利機會。

然而,項寶貴想的卻是,鋒芒已經太過,三五年後,但願不再被人記起。他的王國,他的家族,他的幸福,從來不是所謂的江山社稷,在他眼裏,那不過是一個和項家毫無關係的沉重包袱。

冷知秋在沈家莊太湖邊依湖建造竹舍,修墨池,按照孫仲文的建議,添加兵陣棋林,又聽了顧博的想法,請工匠造廟台。

另一邊就吩咐冷兔帶著沈天賜一起操辦發送請柬,宣傳“明湖居書院”將於明年開春舉行元宵燈會。

蘇州突然冒出第三家本土書院,這個消息不脛而走。

南山書院和鹿鳴書院不約而同派了人來“道賀”打探。

當代書院,先是幾個知名文士相聚喝茶論學的道場,慢慢積累人氣,便開始印發習冊,開壇講學,招收弟子,從而形成一家有規模的書院。南山書院和鹿鳴書院便是如此起家,逐漸從以文會友,發展成為一個商業組織,以盈利為目標。

冷知秋的明湖居書院,“喝茶論學”這個階段是在魚子長坡地牢裏完成的,過程很艱苦,但是學術成就還是很豐碩的。那一年,各自除了應付痛苦的每一天,他們有大概一個時辰可以交流心得,切磋詩文,漫談人生。

這次修建明湖居書院,冷知秋忙著布置打點,孫仲文、王爽、顧博、談碩四人也沒閑著,開始修訂、默寫這一年積累的成果,也包括他們從前幾十年的思想心得。

一部《明湖居文集》正在逐漸成形。

冷知秋在新落成的一間竹舍隔簾會見了南山書院、鹿鳴書院的代表。

簾子是黃竹簾,裏麵還垂了一層厚棉簾子,完全不見彼此人影。

南山書院的吳影椒先開口:“近年戰亂,朝廷招募良才‘不拘一格’,蘇州求學的子弟雖多,卻大多紈絝。不知明湖居書院是否有意成全那些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

這話有兩層意思。現在朝廷靠“賣官”發財,隻要有生員資格的人,交夠了錢就能入仕。目前規定隻要進入正規書院就讀,由書院推薦到當地學政獲準,便能取得生員資格。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就給一些富人開了方便之門,也讓兩家書院賺足了錢——炒賣“生員”名額!

兩家書院分食蘇州的市場,日子過得很不錯,但多出一家本地的書院,又有些背景,還有大財閥慕容世家支持,他們當然要擔心第二層意思,也就是明湖居書院的目標,是不是一樣盯準了那些紈絝子弟?

冷兔早就將兩家書院的貓膩告訴給冷知秋。

隔著厚厚的簾子,良久沉默。

小葵給兩個先生換了熱茶,站在簾子前盈盈一禮,道:“院主請兩位先生聽一支曲子。”

吳影椒和楚湘客麵麵相覷,隻見隱隱有焚香的細煙溢出,琴音叮一聲輕響,便恢複沉厚的曲調,緩緩而奏,如一線一流,即使高低反複、婉轉承接,卻仿佛有一個執著的靈魂,將曲子引向竹舍外,漫灑擴散開,音散而神不散。

這彈琴的技巧並不算極高明,但彈琴人的心神卻是專一如注,是謂難得。

冷知秋不想和外麵這兩人說話,一是暫時不便透露女子身份,以免世俗偏見,影響元宵節燈會的活動;二是她不能承諾這兩家書院任何東西。她的辦學宗旨,和兩家書院完全不同,但麵向的生源,卻是普世廣泛的,並不排斥富人子弟。

奏琴謝客,是一種態度,看兩個客人自己的領悟。

她是用了心去彈奏這一曲《盤古》的。《盤古》是一首古曲,講述太古第一正神“大德莊重”的精魂,寄予後人對宇宙萬物的思考,對人性本來麵目的思考。

吳影椒和楚湘客一聽是《盤古曲》,先就精神一凜。他們是為了利益來打探“軍情”口風,對方卻毫不在意,直接回複了如此一首莊嚴的曲子,讓二人都有些汗顏。

讀書人辦書院,本來的出發點都是為了傳授自己的學術見解,樹立自己的流派。如今追逐利益,喪失本意,心底深處,他們是惶恐的。所以一旦有人揭開這層隱痛,他們自然坐立難安。

吳影椒認為,明湖居書院這個態度,表明了他們是要正統辦學,並不追逐“生員”的利益。

楚湘客則認為,明湖居書院嘲諷鹿鳴書院的不正之風,胃口很大,似乎有驅逐其他兩家外來書院的意思。

帶著不同的感悟,兩家書院的代表告辭而去。

冷知秋拜祭完亡母,再忙著書院的事,移居到了沈家莊苗園小木屋,因此,好些日子沒見到項寶貴的人。

轉眼就是冬至日,一早便是大雪紛飛,滴水成冰。

冷知秋咬牙從被窩裏鑽出來,凍得直打哆嗦。想著這幾日沒有項寶貴暖腳暖手暖被窩,睡得不太舒服,也不知他在忙什麼。

起床後,對著明鏡,仔細梳洗,穿戴新衣,便等著張六接來父親冷景易,以及冷兔和項寶貝,更等著夫君項寶貴的到來。還有倪萍兒也會帶著小甄忘年來做客。他們要一起去項園過冬至佳節。

消息早就送過去了,想來,這會兒項文龍和項沈氏正忙著差使幾十個下人為這次盛大的家宴做準備。

小葵給冷知秋收拾好了發髻,圍上厚厚的抹額護耳,又將新縫好的貂裘袖套在爐蓋上燙熱了,攏在她手上,看她臉上泛起暖和過來的紅暈,細白粉嫩,兩邊麵頰似乎比剛回來時豐潤了一些,便笑:“小姐今日可真是比從前還要好看。”

冷知秋瞅著鏡子裏的自己,怔怔出神。今天,小葵給她梳妝的有幾分像神妃仙子,果然比前幾日看上去飽滿圓潤,連眼睛也分外又圓又亮,鼻頭微微翹鼓著,薄薄的紅唇也點得圓嘟嘟十分嬌俏。

她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在等待著,等待被人摘下吃了……臉紅到腮邊,她垂眸暗笑,冷知秋啊冷知秋,才幾天沒見,就想念他了?

“小葵你也穿暖和些,我們去外麵走走,順便看看他們過來了沒。”

小葵笑咧開了嘴,她家小姐不是個喜歡掩飾的人,看得明明白白,這是急著、盼著姑爺來接呢!

主仆二人走出小木屋,冷知秋順手撩了一下風鈴,叮鈴鈴一串響,穿透茫茫白雪,漸漸飄遠。

冷知秋嘴角含著笑,水眸晶亮如黑琉璃。

她的心是滿的,因為身子在恢複,一家子人即將團圓,又書院的夢想在接近;又是空蕩蕩的,因為需要數日不見的郎君,用他的寵愛來填滿,不管是溫柔的,還是狂野的,都是魂牽夢繞,想起來甜蜜蜜,耳熱心跳。

叮鈴鈴——

夢一般的聲音,茫茫的大雪,萬裏銀裝素裹,人跡寥寥。

隻有兩個行腳僧,一老一少,緩緩穿行在風雪中,緇衣灰袖鼓蕩,舊僧鞋踩滿風塵。

悟心停下腳步,扭頭看向不遠處的苗園。“師父可聽見鈴響?”

老行者道:“唯有四大皆空,看這風雪,聽這嗚咽,天地寥寥,皆無一物,哪裏有什麼鈴響?”

悟心搖搖頭,撇下老行者,疾跑了幾步,來到苗園外,看著風雪中搖曳的紅燈籠,上麵有個“項”字。他癡癡的出神,佇立不走。

一臉蕭蕭玉色,沾滿鵝毛雪片,清瘦如梅。

園子裏,冷知秋腳步輕快的走到秋千下,看露珠結在繩上,已經凝成冰花,晶瑩閃爍的蔓延向樹冠深處。

“天呐,真好看!”小葵忍不住讚歎這兩根天工造就的冰繩,又指著上方一處尖叫歡呼:“看,小姐快看!那裏結了蜘蛛網,全都凍成冰了!”

冷知秋眯起眼看,蛛網上也凝了露珠,仿佛一張八卦羅盤,落滿紛紛的鑽石,樹冠很濃密,沒有雪花落下,才得以保全這脆弱的美。

她原本想坐著秋千,等親密的愛人出現,就仿佛當年那晃晃悠悠的記憶,風雨中漫自走來的頎長身影。

此刻卻不敢再坐了,生怕破壞了這凝固的冷豔。

“罷了,還是回屋裏等吧。”冷知秋重新撐起油紙傘,裹緊大氅,帶著小葵回小木屋。

悟心出神的想著一幕幕往事,恍惚間仿佛聽見了熟悉的聲音,“知秋啊,我還能再見你一麵嗎?”他的眼眶有些酸澀,秀氣的臥蠶眉輕輕的收攏,掉下一片落雪。

“悟心!”老行者在催他。

他沒理睬,又站了許久,頭上鬥笠已經積下厚厚一層白雪,鞋背也變成了白色,大概站得太久,一雙星眸漸漸湧上倦意淡淡。

“你要在這裏化緣?”老行者走到他身旁問。

“在這裏,緣生緣滅了。”悟心伸手摘下那隻大紅燈籠,摔在雪地裏。“我的妻子嫁給了我的兄弟,師父,我該怎麼化緣?走吧——”

老行者看他大步離去,抖了抖兩邊鬆樹皮一般的瘦臉頰,滿是皺紋,低低歎一聲:“阿彌陀佛。”

這兩個行者消失在風雪茫茫中。

沒多久,苗園的大門打開來,小葵先走了出來,探頭四處張望,對裏麵的冷知秋道:“小姐你聽錯了,姑爺他們還沒來呢!咦?”

冷知秋隨後跨出門檻,撐著傘,眯著眼遠眺,紅唇微微撅起。“怎麼還不來?”

小葵撿起地上的紅燈籠,咕噥道:“不知是風吹的,還是怎麼回事,這燈籠怎麼到了地上?”

她踮起腳尖,將燈籠掛回去,拿手帕撣掉了上麵的雪。

冷知秋回眸看了看燈籠,微微一怔,突然想起曾被梅蕭一劍砍落燈籠的情景,眼前頓時燃起熊熊火焰的記憶,記憶不堪回首,但願世上的人,傷痛都能盡快平複。

這時,終於聽見了馬蹄聲,遠處,隱隱約約、影影綽綽,是馬車的身影,有小孩子的叫喚,有大人吆喝催促馬兒快走的聲音。

小葵拍手,扶起冷知秋的胳膊道:“小姐,他們可來了,我們走吧。”

冷知秋回過神來,扭頭對門內跟隨的夏七道:“關上門吧,一會兒叫六子送湯圓過來,大家都吃一碗熱的。”

夏七的聲音道:“少主夫人,俺們喜歡吃肉餡的。”

“這個由不得我做主。”冷知秋忍不住笑。項沈氏要準備多少肉,才能喂飽那幾千個精衛?多半是被項寶貴虐待,一人吃一兩顆湯圓就不錯了,還得摻雜一些豆沙餡、菜餡兒的。真要吃,這些人自己就會悄悄摸出去,改個尋常百姓的模樣,到城裏鋪子上吃它幾碗。

往外走了沒幾步,馬車停在麵前,張六先一個大笑臉明晃晃迎過來。

“少主夫人早!”

“早。”冷知秋看他依然是個大男孩的氣質,也不見成熟,突然想起來,這兄弟該要二十歲了吧?她也就心裏動了一下,注意力就轉向馬車內走出的人。

斯人如此熟悉,從身形到氣味,從走路的步態,到仰望的麵容。自然是項寶貴。

他今天穿的是玄青色的緞袍,大冷天也不見多添一頂帽子,依然任五尺青絲垂著,衝天發髻上,倒是難得簪了枚血玉,看著添了分喜氣亮色,一張絕美的麵龐,黑眸定定的注視著冷知秋,舉步緩行,熱切又克製的走近,將一種天生的彼此吸引維持在彈性十足的微妙範疇。

他伸手接過她手裏的傘,將她冰涼的雙手握在他另一隻溫暖的大手裏,拉著她,共一頂傘,不慌不忙走上馬車,又收了傘,這才轉過身來。

車外,小葵給張六福禮,打聽後麵馬車上是誰,張六說:“中間那輛是少主的嶽丈、冷家姑爺小兔,和寶貝小姐。後頭那輛是倪掌櫃和小六六。”

聽到倪掌櫃和小六六也來,小葵便不吭聲了,走過去坐到駕第二輛馬車的老父身旁。

馬車微微轉個方向,偏向南行,往相距半裏地的項園而去。

冷知秋縮著手腳坐好,抬臉盯著項寶貴看,看他坐在她對麵,脫了她的小棉靴,替她焐熱手腳。

“怎麼不在屋裏等?在外麵許久了麼?”他問。

“是有一會兒了。原以為你會早早兒的來接我,不想都巳時了才來。”她有些嬌氣又發嗲,拿小腳丫踩在他肚子上戳了戳。

“有件事耽擱了,張小野和幽雪離開了琉國,早上剛得的訊息。”他淡淡說,又問:“適才你見過何人?”

“離開琉國?……未曾見過什麼人。”冷知秋有些莫名其妙。

項寶貴替她穿回靴子,整理裙擺時,動作頓了一下,終是都拉嚴實了,俯身在她膝上親吻,旋即直起身正襟危坐。

“夫君。”冷知秋抬起雙臂,等著他坐過來擁抱。

“不是現在。”項寶貴的黑眸幽幽閃閃,語焉不詳。抿著薄唇猶豫了一瞬,他還是如她的願,坐過去抱住她,輕輕撫著背後柔滑的發絲,“就到了,以後再忙,也要多回項園。”

“嗯。”在熟悉舒適的懷抱裏,她很乖順,身體感覺著屬於他的剛硬彈性,有質感的熱度。

她收緊圈抱他頸項的雙臂,挺起腰想主動親吻他,這個角度看他,五官更立體,一種近乎神祗垂憫的美,但他不是光明之神,他必定是地獄之神,黑眸太黑太深。

“知秋,坐起來,我們下車走過去吧,順路可以看看雪景。”

“誒?”

主動親吻也被打斷,冷知秋垮下黛眉,徹底放棄了短暫溫存的企圖,他這人就和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一樣難懂。他的膚質如凝脂般光滑飽滿,在完美的觸感間,卻總是夾雜凸起的傷疤,猙獰而充滿故事,她總是怯怯的撫摸過,用指尖感受那些故事,卻從來不問。她希望那些都是過去,未來不再添加這樣的“故事”。

下了車,三輛馬車繼續先行,項寶貴撐起傘,攬著冷知秋慢慢沿路走向項園,積雪皚皚,寒風蕭蕭,茫茫雪片稀疏了一些,看著似乎要暫停下來。

“知秋,為何你會如此熱衷開書院?”

“自小便無別的喜好,唯看看書,種種花。夫君說過,我們肩並肩的一起走,不做你的依附,所以,便選了書院一途,來實現自我抱負,倒不是為了賺取多少錢財,隻是希望有所建樹。”

“肩並肩一起走麼?”項寶貴駐足,讓她麵對自己。“整整六日,你沒回一次城,也沒去一次項園,六子說,你也沒有提起過我,我在一葉吉屋等了你兩晚,在榕樹街家裏等了你四晚……”

“咦?為何不來苗園?”

“你不回來,隻來往於苗園與明湖居之間,便說明還在忙碌,我答應了放你自由,便不會去擾你。”

項寶貴微微蹙眉,覺得自己怎麼像個怨婦?他要是去木屋纏她,她還能下床麼?還能站著、去明湖居做那個一心要開蘇州學風流派的大女子麼?

冷知秋踮起腳尖,涼涼的手指揉開他眉間的細紋,順手便攀在他肩上不肯放下了。

“來住個兩晚有什麼要緊,知秋其實……想念夫君的緊。”她的臉紅起來,埋在他胸口,心跳加快,眼睛卻眨得極慢,等待著他。

誰知項寶貴卻笑著刮她鼻子,“小騙子,真會想念我?”

冷知秋想說自己從不騙人,卻發覺已經不得已騙過幾次,隻好訕訕然。再者,肉麻話不講二遍,她今天已經夠厚臉皮了,索性拋開夫妻小別重見的旖旎情思,突發奇想。

“夫君,這雪天雪地的真好看,真想和鳥兒一般飛翔在這純淨的世界。”

“你若想,我一定替你實現。”

項寶貴突然抱起冷知秋,在她的驚呼聲中,雙臂托起她舉在頭頂,傘落了地,衣袂瑟瑟直抖,他縱身而起,躍上樹梢,輕輕踩落樹梢積雪,如巨鵬一點,直直飛向下一株樹。

“啊——”

冷知秋尖叫著在空中“飛翔”,既驚嚇又興奮得小臉通紅,美目亮閃閃、好奇的看著如此高度的天地,雪與風刮過,使她幾乎眯起了眼睛,卻又不舍得這一番奇景。

“夫君!”

她笑著叫項寶貴。

“嗯,喜歡嗎?”項寶貴故意抓著她的腰帶,帶她在空中翻了三百六十度。

就知道這小女子十幾年安安靜靜如蘭似桂,看著嬌弱不堪,內心深處其實卻是膽大包天,什麼也不怕的。

白茫茫天地中,兩隻一大一小的飛鳥,翩若驚鴻,又似一雙神仙眷侶,漫遊在隻有他們二人的世界,如夢似幻。

冷知秋嚇得渾身都軟了,心卻撲通撲通跳的歡快。

如果沒有遇上如此一個他,她這輩子都不敢想象,自己這個嫁入小戶之家的文弱女子,竟會經曆許多難忘的事,會如此刻般“翱翔”雪天之間。

“長劍一字花半袖”——說的就是無情的劍客,在花樹間舞劍,劍傷了花,花沾了袖,柔軟了劍客的心腸。

他們生來互補,契合,相吸引。

項沈氏再見到兒媳婦,又激動又生氣,開口就罵:“寶貴,那個知秋!你們兩個有沒有良心?都回來了,怎麼兒媳婦你竟然連公公婆婆都不來瞧一眼,報個平安?整天在忙什麼?”

報平安的事,項寶貴早就派張六報過了,項文龍和項沈氏要去榕樹街看兒媳婦,卻都被攔住。

“老娘,您兒子一年多沒見著妻子,就不能先讓我們兩口子膩個幾天麼?”

項寶貴一拉冷知秋的手,便進了大門,順手塞給項沈氏一根手指粗的金鎖鏈。

項沈氏將那金鎖鏈往自己脖子上套,一時忘了訓斥,問一旁的項文龍:“怎麼兒子總是給我金啊玉啊,會不會俗氣?”

項文龍反問:“那你喜歡什麼?”

“誒……”項沈氏想不出有什麼比金銀翡翠更實惠、貴重的,“年紀大了,珍珠什麼的也不合適,唉,算了!”

總不能跟兒媳婦一樣,頭上戴支藍寶石的簪子吧?自己多糙的一個婦人,自己心裏有數。她一拍大腿,追著兒子媳婦喊:“你們兩個先去溢香閣,大家夥兒都在那裏等著呢!”

項寶貴頭也不回的拉著冷知秋繼續往園子深處走。

“不用等我們,我和知秋有點事,晚上再過去吃湯圓便是。”

“什麼事……”冷知秋問,還沒問完,項寶貴將傘一扔,突然打橫抱起她,縱身便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

下人們紛紛瞠目結舌。

項沈氏愣著。項文龍暗暗搖頭,要說這個兒子不孝順吧,項家沒這個兒子早垮了;要說他孝順,他又整年整年的不在家,這會兒有了媳婦,更不管爹娘等了半天,有許多家常想和兒子兒媳分享,他倒好,抱著媳婦就過二人世界去了。

“不孝子。”項文龍悶聲責備。

“算了,這樣我們才有孫子抱——文龍,前日你說蘇州有個老匠人,會打小金劍、小金刀的,祖傳的好手藝,要不,明兒我就將我那些金鐲子、金鏈子全都熔了,拿給那老匠人打一副給咱們孫子?”項沈氏遠目,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