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紅暖帳,絳緞被,燭將燃盡寒冬夜。

美人一頭青絲秀發,蜿蜒拂在被上,隻在中間紮了一束水粉絲帶,緞被下身姿隱約,線條極小巧,還有些瑟縮,不知是怕冷,還是在薄薄的背影裏寫著“拒絕”。

隻覺得紅光喜色中,有一絲很微妙的閨怨,叫人費思量。

項寶貴叉腰站著,挺拔的身姿有些僵硬無措。世上有“一物降一物”之說,他在外麵幾乎算是混世魔王,殺人不帶眨眼,鬼都能騙。麵對這小不隆冬、弱柳扶風的小女子,卻一點奈何也無,捧在手心裏,照樣會有仙人脾氣,讓他乖乖低頭。

他出神的看了一會兒,輕聲問:“知秋,你是不是不高興?”

冷知秋含糊的唔了一聲。

正想闔上眼皮去睡,腳後的被子掀開來,隨即一雙冰涼的小腳丫便被塞入溫暖的掌心。

項寶貴用帶著薄繭的大手按摩著她的腳。

“是不是太累了,不想要?”他問。

腳暖暖的,暖流蔓延到腿上,冷知秋舒服的鬆開膝彎,索性躺平了享受他的按摩。

不過他的問題真是露骨,似乎打回到家裏,這人腦子裏想的全離不開房事。他得有多急著想要孩子啊?不然也不會早早收義子吧……也是,過了年,他就該二十七歲了。聽說好些人三十歲上就做了爺爺,他……真可憐。

她替他心酸了一下,“罷了,再來一次吧。”

但願一舉得子。

項寶貴卻沒撲過去,繼續揉她的腳後跟,那裏的皮因為長期赤足而生硬,順便點壓後腳心的穴位,那是助睡眠的。

“舒服麼?”

“嗯。”

“看來是真累了,快睡吧,明日我陪你去印書,有時間便給這院裏的臘梅修剪一下,香料鋪倪掌櫃還要過來呢。”

冷知秋已經有些迷迷糊糊,嗯了幾聲。

“許多人都以為你仙逝了,貿然露麵,難免驚世駭俗。我許多年蟄伏蘇州,做一個小家子客商,覺得倒也自由自在。你之前就有些為名所累,才做不好我娘的營生,這次既已經‘死’了,便索性換個樣兒吧……”

說著說著,她平穩細緩的呼吸便隨著錦被微微起伏,如葉落大地,靜靜憩息。

項寶貴放下她的腳,掩好被子,臉上若有所思的凝視她。她已經睡著了,嘴角窩著,紅唇微微噘,緊閉的雙眸在月色麵頰上畫出兩道勾魂攝魄的弧,仿佛偃月。

紅顏禍水未必盡是妖嬈,她這沒心沒肺的睡顏,有些硬氣的性格,到底為何就讓他從此患上心病?

項寶貴捂著心口,微微蹙眉,坐進被窩將她扶進懷裏,“你呀,一豎起刺來,就連衣服也不脫就睡,不怕難受麼?”

看她迷迷糊糊的抗議被擾,他的眉眼鬆開來,輕柔地解去她的外衫,為她擺了個舒服的睡姿。

次日一早,竟下起雪來。

人們有些怕冷犯懶,躺在被窩裏不舍得鑽出去。小孩子卻未必如此,他們還不知天寒地凍的厲害,醒了就惦記吃、惦記玩。

張六被小六六鬧著起床,替小東西穿嚴實了,便抱出門,檢視項家大院,順便賞這頭場雪。

小葵已經在張羅熱水和早飯,遠遠給張六曲膝行禮問安,小聲道:“主子們還沒起。兩位六爺先去用飯吧,今兒一早包了屜肉包子,該蒸好了,小六六的米湯正溫著呢。”

張六眼睛都亮了,小葵包的包子,他一口氣能吃五六個!一個字,香!

“有你過來可真好。”他由衷歎。

兩個廚子都很會做菜,但粗心,總要追在屁股後吩咐仔細,才勉強按意思照辦,從來不懂主動,也不會像小葵這樣勤勞。小葵這大臉盤姑娘,有時候看著還挺耐看的。

那會兒,冷知秋已經醒了,縮在項寶貴懷裏,睜著一雙秋水明眸想心事。

這懷抱太溫暖,太舒服,她舍不得掙開。

她看他的眉,纖毫整齊幹淨,修長而飛揚;看他的眼,有些剔透、深刻的雙褶皺,弧線如嬰兒般平滑嬌憨;看他的鼻,鼓鼓而挺直,宜光宜影;再看他的薄唇,天然帶笑,如花瓣的形狀,其上人中紋也是晶瑩細膩——他是上天完美的傑作吧?有孩子般恬靜的睡容,有惡魔般的眼神,天神般的風采,還有無賴匪寇一樣的行徑……總之,她嫁了個奇怪的人。

作為一個女子,得夫婿如此俊美,如此溫柔照顧,已經該謝天謝地,她私心裏那點自卑、落寞,怕是犯“作”了吧?

想想夫妻分離那麼久,難得回到家,不能再像一年前那樣耍性子。

“夫君。”她略轉回臉,輕聲探問。

“醒了?”項寶貴猛睜開眼睛,有些驚惶的下意識收緊手臂。有嬌妻共枕,他睡得有些沉,竟忘了時辰。

冷知秋翻轉身,將臉埋在他胸口蹭了蹭。

“昨晚對不住你,竟睡著了。從今日開始,知秋要好好服侍夫君。”

這麼乖,這麼好?

項寶貴挑眉疑在夢中,睡一覺醒來,她心情好了?

“你要如何服侍?”他心跳加快,胸口被蹭得癢癢的,下邊本來就堅硬著難受,一下子竟差點失控,差點又要翻身折騰她,想著她好不容易心情好,可別一早又把她嚇疏離了,隻好咬牙忍著。

冷知秋伸臂攀住他的腰,身子貼上去,幽幽道:“書上記載,楊玉環常用溫泉水沐浴,所以氣色膚質極好,又愛吃荔枝甜品,是以豐腴美豔。知秋也想學著東施效顰。”

“嗯?”什麼意思?

“夫君,地宮裏是不是有一處溫泉池?”

“是,你要去玩耍?”

冷知秋臉紅起來,手指在他後腰際心虛的點著。“嗯,想去。”

項寶貴低頭看了看胸口不安分的腦袋,黑眸緩緩眨一下。

“昨晚的酥油糖放哪兒?我想吃。”她又說。

“還沒洗漱呢。”項寶貴提醒她,這不是她生活自律的規矩嗎?

冷知秋磨蹭著要翻越他,下床去洗漱、吃糖。

項寶貴皺眉一把按翻,覆在她身上,在她耳畔低沉的問:“問你要如何服侍為夫,還沒回答呢!”

“我想吃豐腴了,好好服侍夫君。”冷知秋老實交代,臉紅成了桃色。

項寶貴腦子轟一下懵了。他不會往純潔的方向去想,隻有滿腦子淫靡,小嬌妻突然如此示好,他有些接受不能。

“你現在就可以好好服侍為夫,不必等到吃豐腴了。”

他熟悉她喜歡的一切方式,來不及剝除幹淨,手便伸了進去,熱情的催促她,此刻想不起她昨晚莫名其妙的落落寡歡,她的每一個細小的反應,都能摧毀他的理智。

正要低頭去吻,卻聽冷知秋嚶嚀掙紮著解釋:“現在不好服侍,身子難看,怕夫君不愛。”

“誰說的?”他忙碌著,隻抬頭匆匆瞪了她一眼。

他咬牙切齒的撕下她身上的束縛,埋頭親吻。居然說什麼怕他不愛……真是愛慘了還不知足啊!

她就是為這個冷落了他一晚上?可惡!

冷知秋錯愕的揪緊床褥……

一場春光旖旎、風花雪月,滋潤灌溉著消瘦的身心,有些過度,有些野蠻,是各自做了讓步,各自願意承擔莫名的委屈,因為珍惜在一起的幸福,不再像從前那樣任性。

不管怎樣,此時此刻,他們隻要享受淋漓盡致,不留餘地。

屋外靜雪無聲。

小葵看了看天色,對正抱著小六六玩翻筋鬥的張六道:“主子們怕是不用早飯了,你再去吃幾個包子吧?”

張六半蹲半坐在雪地裏,笑吟吟的臉上,幹淨的圓眼黑亮黑亮,看得小葵一陣發愣,又有些自慚形穢的低下頭去。

這時,門童領了倪萍兒和冷兔來尋項寶貴。

倪萍兒俯身從張六懷裏接過小六六抱著。“哎喲祖爺爺,你可真沉,娘親要抱不動了。”

她原本生得秀氣,這兩年事事順心,慢慢從喪夫之痛中走出來,就越發明媚動人,看著倒像個十八歲的大姑娘。抱著兒子的女人,別有一種風情。

這一點,張六和冷兔的審美是一樣的。他們都是從小沒有爹娘,看著倪萍兒抱著小六六的樣子,從心底喜歡這女人臉上的光輝,喜歡與她親近。

兩人圍著母子倆逗孩子玩,倒不急著去催小葵喊項寶貴夫婦起床了。

雪停下來,小葵自己去敲門:“姑爺小姐,還是起來先吃點東西吧?”兩口子貪歡可以理解,但她家小姐瘦得厲害,總得按時吃飯才對。

項寶貴皺眉睜開眼,想起嬌妻還沒吃過東西,隻好鬆開軟玉溫香,拔出身體,利落的穿衣起床,待洗漱好了,又去被窩裏挖出還在迷糊睡覺的冷知秋,替她擦拭身子,穿了衣裳,抱到梳妝台前。

冷知秋支棱著腦袋,托腮垂眸,讓自己慢慢清醒,任由項寶貴為她梳發,又擰了熱帕子遞給她擦臉。

嗯,她就是這麼“服侍”夫君的,快比豬都要懶三分了。

待吃完飯出門,還要裹上厚厚的大氅,由項寶貴扶著腰走,眉梢眼角全是懶洋洋,喝醉了酒一般。

冷兔直直看著如此模樣的冷知秋,有些不認識,錯愕不已。記憶裏那個讓他仰望的“神女”,果然是一去不複返了嗎?

倪萍兒將項寶貴要的幹花和香料都分盒子裝好了,拿綢布捆在一起,交給項寶貴。早就聽冷兔說了冷知秋回家的訊息,因此她也沒大驚小怪,給項寶貴和冷知秋行禮,又拜請:“哥哥說,小六六的學名要項夫人起,如今夫人回來了可好,還要請夫人費神,給小六六賜個名字。”

說著,又哄懷裏的孩子:“小六六,快叫爹娘。”

小六六骨碌碌匆匆看一眼“爹”,隨即便盯著陌生的“娘”不錯眼珠了,小臉上很嚴肅,似乎在思索要不要叫“爹娘”。

冷知秋想起一年多前抱過這孩子,當時就頗感慨小生命的珍貴,這會兒又想起自己身上擔著給項寶貴生孩子的責任,便走過去要抱小六六。誰知抱到半路,竟然手臂酸軟、抱不動,頓時尷尬。

項寶貴早預料到這個結果,搶先接力抱了過去,瞧著小六六那粘在冷知秋身上的眼珠子,淡淡笑道:“豎子小小年紀便如此好色,盯著我家娘子看,看義父揍你幾巴掌。”

說著在小六六屁股上真的輕輕打了兩巴掌。

倪萍兒陪著笑,低頭不語。以前便覺得項爺的嬌妻太過嬌滴滴,這會兒看著,竟然比從前越發嬌弱,想是項爺寵愛過度,把一個玲瓏毓秀、頗有才情的女子,寵得軟綿綿、就跟玉發糕一般。她不知道冷知秋消失的一年多裏經曆了怎樣的磨難,也就很難理解項寶貴這種嬌寵過度的行為,還頗替冷知秋惋惜,怕如此下去會磨滅了冷知秋的靈氣。

兩巴掌沒把小六六打哭,倒是別開視線,不再盯著冷知秋,隻對著肉手指,自言自語:“抱啊抱……”

冷知秋訕訕然道:“他是瞧著我這個義母忒沒用了。”懶散、體弱得連孩子都抱不動。

當時雪霽天朗,臘梅吐豔,冷知秋偎在項寶貴懷裏,狐裘如雪,天藍緞襖紫粉褙子,明豔如畫的映著一張清瘦小臉,仰天思索了片刻,低低自語:“已見寒梅發,複聞啼鳥聲。心心視春草,畏向玉階生。”

她這是感慨時光匆匆,從兩年前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冷家獨女,橫遭抄家,隨後嫁人,磨纏虛度了兩年光陰,一會兒急匆匆就要麵對生兒育女的重擔,心裏原本想象的生活、自由比天高的願望,全都偏離了軌跡。更擔心往後隻會時間過得更快,都要圍著夫君、兒女、家庭團團轉,再找不到原來的自己。

項寶貴欲言又止,慢慢鬆開扶著她腰背的手,讓她自己站著。

冷知秋自己尚不知覺,想了想,給小六六起了個名字叫:忘年。小六六已死的父親姓甄,因此,這孩子便是後來笑傲凡塵俗世、因為愛上一個男人而孤家寡人一生的奇葩——甄忘年!

冷兔見過冷知秋這一麵後,便堅定了去無錫的決心。

他覺得這個將他領上正路、改變命運的義姐,大概從此以後都不再需要他了,因為她的身後,從此站著一個複雜難懂的項寶貴,洞悉她的一切,掌控她的喜怒哀樂。

辭別出了項家大院,冷兔回到恩學府,特地又找出義父冷景易讓他轉交給項寶貴、後來因故未能轉交成功的雪雕小白龍,細細觀看。他不知道這條雪雕小白龍的典故,但知道它寄托了冷景易一個決定——那就是對項寶貴這個女婿的認可。

在去年當時,冷景易雖然心情很不好,但仍然當麵確認了項寶貴的女婿身份,又為女婿女兒籌謀,特地找梅蕭談話開導。所以,當時讓冷兔轉交小白龍,必然是有特殊意義的。

冷景易與項寶貴曾經的約定,就是將小白龍送給冷知秋未來真正的夫婿。冷景易叫冷兔轉交,意思就是認可。當然,冷兔並不知情。

現在,要不要按照冷景易的吩咐,把這雪雕小白龍送到項寶貴手中?

冷兔正在思索,項寶貝走進他的房間,他急忙合上箱子,笑嘻嘻轉身。“娘子。”

“你叫哪個娘子?”項寶貝杏眼一瞪,腰一叉。

冷兔心頭一陣煩躁悶火,臉上依然笑嘻嘻:“不叫就不叫,我答應了你哥,以後不和你吵了。就算要吵也吵不到,等過了年,一開春,我便去無錫,再也不回來見你了。”

項寶貝吃了一驚,叉在腰上的手不由放下,急急問:“你要去無錫?做什麼?”

“你管得著麼?”冷兔抱著小白龍的寶箱,從項寶貝身旁擦肩而過。

項寶貝愕然看著他的背影,不知不覺,這個十四歲少年竟然都已經比她還高出個額頭了,清瘦的身形,倒頗有些像梅蕭,又像冷知秋,又都不像,總之又紮眼又特別,肩背處的骨架特別明顯堅硬,步態卻又和嘴皮子一樣油滑無賴。

她不知道,這個比她小三歲有餘的少年,麵相上越來越靠近一個有情操的奸商。

“喂,小兔崽子!”項寶貝大喊一聲,要追上去。

巴師爺卻正好找過來,小聲道:“小夫人,你家那個正明表嫂又來找你。”

項寶貝撅撅嘴,咕噥:“又是為了正明表哥的事嗎?”

正明表嫂求冷知秋幫襯,讓正明拜冷景易為師,入學政府衙行走,開後門給個生員的資格。當初冷知秋答應了麵見正明表哥,結果卻“死”了。正明表嫂本來已經死心,後來見項寶貝和冷兔維持夫妻關係,經常出入恩學府,便又開始纏著項寶貝去冷景易麵前說情。

項寶貝倒是和冷景易說過這件事,冷景易一直不表態,沒給答複,一拖再拖,就把項寶貝也拖煩了,再也不想去說這件事。

等見了正明表嫂,才知道,今天倒不是來求“走後門”的。

來蘇州開了南山書院的一幫夫子,有兩個年輕才俊,要在文廟台公開授課講學,聽說長得極端正,談吐不凡,吸引了不少男男女女。正明表嫂想著項寶貝隻有個假的小丈夫,實際上還沒著落,十七八的大姑娘了,正好過去看看,說不定能看對眼。

“去看看吧,反正也閑著無事。”正明表嫂連拉帶扯將項寶貝拉出去。

隻要討得項寶貝歡心,她這沒心沒肺的,自然會厚著臉皮繼續去磨冷景易這個“公公”。

另一邊,項寶貴帶著冷知秋坐馬車去蘇州最大的書坊——東橋坊刻。

兩人都戴了鬥篷雪帽,將臉遮去了大半,帽上垂了擋風的裙布,若放下來,真是完全看不見麵目了。

路上頗冷清安靜,因雪天寒冷,又有皇帝與成王朱寧的戰事,賦稅加得極苛刻,眼看要年關過節,各家各戶都很愁苦擔憂。隻有那些不問柴米油鹽的甩手掌櫃們,這會兒還頗有閑情逸致走上街賞雪。

冷知秋問項寶貴:“我什麼時候能‘活著’見人?”

“再過幾日吧,等你長些肉,見了你父親後。”項寶貴剝著橘子,一邊塞給冷知秋吃,一邊又轉了話鋒:“其實這樣不也挺好?不招人耳目,有時候更方便做事。”

冷知秋聽的心裏一動,問:“夫君還會出船經商嗎?”

“自然是要偶爾出去的,但不會常年不歸,一兩個月便會回來,為我們的孩子賺點家業嘛——不過,這一年我想都陪著你,等你的書院開張。”項寶貴說著笑起來,刮了刮冷知秋的鼻子,問:“滿意了嗎?”

他笑起來,自是顛倒眾生。

冷知秋望著他,心想,你哪有那麼簡單的生活?因而又想起一件遙遠的事。

“夫君,去年收了成王一封信——”

“早已運過去了,在你離開的一年裏。”項寶貴道。“即便木子虛不來提,我原本就已經在安排運送江南大米到燕京。你爹始終要留一條後路給成王的,我瞧著,朱鄯這個皇帝做不久長。”

“何以見得?”冷知秋有些動容,為他對她的千般好,也為他的大膽判定。

“因為梅蕭‘死’了。”項寶貴乜斜玩味的瞅著冷知秋,“也因為知秋你希望成王稱帝,讓你爹重回朝堂,是不是?”

“夫君休要這樣看知秋。”她懊惱,梅蕭怎麼回事,去了哪裏,她並不想知道,就當他真的麵壁思過去了也好。“我也未曾寄望何人稱帝,記得項家組訓,不問朝政,當年滅族之禍,不也是因為太祖老夫人伸手給張家,助其爭奪天下,才惹下的禍事嗎?如今我是項家媳婦,絕不會對朝政勢力感興趣,所以當初既沒有拒絕木子虛和成王,也沒有應承下任何事。夫君既然已經運了糧草給燕京百姓,就當積德吧,以後再不要去幫助成王了。”

兩夫妻說著話,馬車到了東橋坊刻。

項寶貴放下冷知秋的帽簾,下車接住她的雙臂,架起來抱住,輕輕放下地,便與她並肩牽手,慢悠悠走進坊院。

當代書坊印製書籍,大多采用木刻活字印刷,也有用銅刻活字,這家東橋坊刻便是銅字,字跡筆鋒幹淨,至今印製的書冊已不下三十部。

冷知秋看了所有成品書冊,挑出幾本,又加單獨印一份典藏的《洪泉友人棋譚》。

項寶貴在一旁道:“娘子既然要印,不如再挑幾本喜歡的,合成文集,以娘子的慧眼,這文集當可以傳世,又可做我們子女的家學範本,豈不妙哉?”

東橋坊刻的師傅在一旁聽得暗笑,這兩個看不見臉的客人,也不知哪裏冒出來的,既然是妻子印書,丈夫在一旁慫恿集書成冊,還要拿來作為子女的教育讀物,不知這夫人多少本事,寵到天上去。

冷知秋倒是聽得興致勃勃,當下重新看過那三十幾本書,取紙筆仔細記錄摘抄目錄,弄到將近傍晚,這才長籲一口氣,將選好的文稿目錄交給書坊師傅。

師傅接過去看,一時倒不覺得有什麼奇特之處,隻接了項寶貴的定金,答應一個月左右能夠印成冊。

辦好這件事,冷知秋心情格外愉快,一上馬車,便忍不住掀了雪帽鬥篷,鑽進項寶貴懷裏,主動圈著他的脖頸,湊上紅唇,在那薄薄的精致唇瓣上印了個香吻。

以後,就有她冷知秋自己挑選成冊的文集,倒不指望真的流傳於世,自己拿在手裏也是件極開心的事,更何況還可以當做未來孩子們的讀物,那值得十分自豪。

這會兒,她是真心想要孩子,期盼著小家夥們的到來,越多越好。

項寶貴見她開心,忍不住莞爾,圈緊她的細腰,脈脈的看她。“娘子,等印好了,你要教教為夫這個目不識丁的大老粗啊。”

“你不會將來哄孩子們,也說自己不識字吧?”冷知秋噗嗤笑。

“有你教便好,為夫隻教他們怎麼飛簷走壁,將來,咱們的兒子龍精虎猛,女兒呢,都和你一樣,秀外慧中。”項寶貴眨眨眼憧憬,“你說世上最得意的人是誰?”

“嗯?是誰?”

“就是老丈人和丈母娘啊!”項寶貴長歎一聲,“等將來我們女兒大了,我要好好享受一下老丈人的威嚴,把女婿折騰個死去活來,方能賺回本錢。”

“那也得女婿疼愛女兒,否則你一耍威風,女婿就跑了。”冷知秋戳他胸口,笑得咯吱咯吱。

“這麼說,娘子你也知道為夫疼愛你?”項寶貴猛地將她橫抱起來,俯身逼視她暈紅的小臉。

“夫君待知秋是極好的。”冷知秋乖乖的答,雙眸因笑過,亮閃閃的。“隻是知秋越發沒用了,長得也越來越醜,怕是配不上夫君。”

“誒?”項寶貴怔住,突然有些生氣,“那娘子的意思是,配不上為夫,就要默默躲起來?是不是還想著要和離?”

和離倒沒想過,躲起來倒是真的,昨晚她就是那種退避三舍的態度。

冷知秋張了張口,想要說話,項寶貴低頭封住她的嘴,鬱悶的咬她,在她吃痛掙紮的時候,翻身將她壓在毯子上,兩人唇舌糾纏,身軀碾磨,打架一般弄得氣喘籲籲。

“夫君。”冷知秋扁著紅腫的嘴告饒的低喚。

“以後再有這種奇怪的想法,我就將你一塊肉一塊肉的咬下來,吃進肚子。”項寶貴惡狠狠威脅,起身扶起她,替她整理有些鬆垮的衣衫,整理好了又忍不住一把抱進懷裏,雙臂圈得死緊。“你實在可惡至極!以前不愛我,便隨時想著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如今愛我,照樣想著抽身就走。哪個告訴你,說你越發沒用?誰又說你越長越醜?你受了一年苦,那就享一年福,保管比以前更加神采照人……隻怕你好花正開時,為夫卻老了,到時候,難不成你來嫌棄我,三度揮揮手走人嗎?”

“不會。”冷知秋吃了一驚,低頭突然有些發抖。

她從沒想過,他會比她先老。

外麵駕車的車夫是項寶貴特地雇的,不讓張六出麵,這也是為了掩飾行蹤。

車夫突然喊道:“爺,前麵文廟台正好人散了,不太好走車,咱們換個道吧?”

項寶貴掀起一角窗簾,往外看了看,卻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長眉一跳,便放下窗簾,道:“好,換道。”

文廟台散開的人群外,一個茶鋪前,一老一少兩個行者背著行囊,托缽化緣。

兩人的竹笠上都積了雪,年輕行者的灰色棉布僧袍上染了一灘茶水的濕漬,身形料峭,姿勢難言風流顧盼。

將茶潑在他身上的人正是錢多多。

錢多多帶著兒子錢智也來聽南山書院的先生講學,想看看兒子還有沒有慧根,當然結果是失望的。從頭到尾,錢智就在傻笑,因為前麵有人放了個滾屁,錢智十分歡樂,哈哈叫著:“屁又響來屁又臭!”惹得人人側目鄙視。若不是忌諱錢多多財大勢粗、為人凶狠,錢智早就被人圍毆打殘了。

等不及散場,錢多多就怒火衝天的拉著兒子進茶鋪喝茶解悶。

這時候,兩個行者來化緣,掌櫃的給了他們各一碗飯,無意中說了句:“這位小法師新近出家的嗎?”

老年行者代替回答:“正是,他是貧僧的弟子悟心。”

“噢,悟心小法師生得氣質不俗,想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吧?”掌櫃的多嘴又問。

兩個行者還沒回答,錢多多轉頭看了過來,當即瞪圓了銅鈴般的眼睛。“紫……梅蕭?!”

紫衣侯病重,去了天靈寺救治,有說死了,有說失蹤了,皇帝撤了紫衣侯的爵位,所以世上再無紫衣侯。

沒想到梅蕭居然出家做了個小和尚,還化緣化到蘇州來了!

錢多多是個講究眼前實際的人,看梅蕭這副落魄的樣子,也就不太把他放在眼裏。以前被梅蕭頤指氣使的吆喝,又差點被他割斷了喉嚨,這會兒怎麼的也得報複一下。

於是,在兩個行者經過窗口時,錢多多就將碗裏滾燙的茶水潑了出去,正潑在年輕行者的身上。

一雙星眸橫過去看錢多多,卻不言不語。

錢智拍著手笑:“潑到哥哥了!哥哥生氣了!”

錢多多怒道:“誰是你哥哥,閉嘴!”

錢智一張酷似沈芸的俊秀麵龐受了驚嚇,立刻煞白,吐著舌頭低頭喝茶,又被茶燙得跳起來,哇哇大哭。“燙!燙死爺爺了!”

錢多多看兒子淚水婆娑的樣子,臉嫩得讓他想起當年的沈芸,心裏軟了,畢竟是唯一的兒子,便拉著兒子查看燙傷,順道狠狠瞪一眼窗外的兩個行者。

“出門碰見和尚,難怪這麼晦氣!”

老年行者擔憂的查看身旁挺直佇立的梅蕭,怕他燙傷,嘴裏念著:“阿彌陀佛,悟心,所謂毀謗怠慢,都是修行,謝過這兩位施主,我們走吧?”

被潑了滾茶,還要謝謝人家嗎?

悟心無動於衷,神情凝滯的木然轉身就要走,突然側前方傳來一聲驚呼。

“令蕭!”

項寶貝甩開正明表嫂的手臂,飛跑著衝上去,一把拽住悟心的衣袖,目瞪口呆的望著他。“真是你?!你怎麼……出家了!?”

悟心抽出衣袖,仿佛把項寶貝當成了透明,擦身而過,麵無表情。

老行者回頭看了看項寶貝,便也隨著悟心急走。

項寶貝這次沒哭。她偏頭目送著二人的背影消失在人海中,想起梅蕭對項家做過的一些錯事,對自己的種種無情,始終是不能恨他,卻為他感到陣陣心酸。

“嫂子死了,你出家了,哥哥也是整天不見人,唉——就連小兔崽子都要離開了。”

她突然覺得好一陣寂寞。

正明表嫂拉著她,小聲問:“剛才那個是紫衣侯?”

項寶貝點點頭。

正明表嫂眼睛一亮,留了心。

馬車內,項寶貴拉著冷知秋的手,柔聲道:“一會兒到家後,你先自己休息,為夫去看個朋友就回來陪你。”

到了西城項宅,目送冷知秋嫋嫋婷婷進了大門,由小葵扶著,張六關上了門,項寶貴便打發了車夫,自己駕著空馬車,消失在暮色中。

夜裏又下起雪,馬車穿行在雪霧裏,留下淺淺的車轍。

出了城,便是一處小樹林,銀杏、水杉、小葉楓……參差密匝。林中兩個行者靠在樹蔭下幹爽的地方,架起篝火,對坐著吃化緣得來的齋飯。

篝火畢剝作響,映著老行者滄桑如樹皮的麵孔,也映著悟心清臒俊秀的臉,一雙星眸總是在出神凝思。

“悟心,今日可領會了緣起緣滅的道理?”老行者問。

悟心看著篝火上升騰爆出的火星,唇上淡淡的青色胡渣因勾起嘴角而變得十分耐看。

“緣起緣滅分許多種,有的緣分,起了滅了都不會掛懷;有的緣分,就像這火花,絢爛一時,卻終生難忘。”

老行者失望地搖頭。

馬車停在丈外,項寶貴跳下馬車,舉步若平穩徐行的獵豹,隨時都會疾奔消逝,偏此刻衣袂緩動,十分平靜。

“梅蕭。”項寶貴站定了,俯視地上盤膝而坐的悟心。

“梅蕭死了。”悟心低著星眸,沒有抬頭看。“小僧悟心。”

老行者看看項寶貴,又看看悟心,便低垂了腦袋,數著佛珠默默誦經。

“怎麼想著出家了?是悔悟自己做錯了事嗎?”項寶貴問。

“聽聞你也死了,沒想到你春風滿麵。”悟心眨眨眼,突然抬起頭,臉上詫然。“難道她在你那裏?”

項寶貴半蹲下身,為篝火添了根枯樹枝,挺直的長劍眉,挺直的鼻梁,一線的薄唇,在這火光下,凝然如畫。

悟心的目光隨著他下移,苦笑著道:“當年第一眼見你,便有些嫉妒你的容貌——知秋她可好?”

當時守中軍營帳的侍衛來報,說冷知秋放火燒帳自焚,梅蕭正受傷回營途中。

他著急之下,吐血昏了過去,醒來時已經被令國公綁著返回京城。令國公告訴兒子,那個禍水女人已經燒死了。

他不信,燒死的明明是個假的,怎麼真正的冷知秋竟然也會同時自焚?這是老天在捉弄他嗎?

不待傷愈,他便秘密派人回蘇州查訪打探,搜遍魚子長坡,最後的答案隻有一個:冷知秋的確死了,項寶貴也死了。

一時大悲大慟,梅蕭也病入膏肓。

項寶貴的話拉回他的思緒。“她吃了不少苦,瘦得厲害。我現在正想法子把她養胖。”

悟心皺起臥蠶眉,手指扣緊了衣袖口。

項寶貴斜了他一眼,撇著嘴角道:“不必再打聽我的妻子,她這輩子都是我項家的媳婦了。說說你吧,以後真做和尚了?不會還俗吧?”

“她是我的妻子,至少曾經是。”悟心怔怔出神,“既然活著就好。今日文廟台又是盛況,她怎麼沒去看看?她喜歡做的事,你不要再攔阻。”

“勿需你多言。”項寶貴歎口氣站起身,準備離開。

“你特地趕過來告訴我這些,是來炫耀麼?”炫耀來來去去最終還是項某人得到她?

“我是看在朋友一場,可憐你這副自苦的下場,叫你知道,她還活著,也少你一些自責。”項寶貴沒回頭。

“嗬,嗬嗬……”悟心笑著,眼中卻濕潤。

老行者這時沉緩的對悟心道:“悟心,放下顛倒夢,放下懸念,若是緣,便求善緣,苦亦作甜;結孽緣,甜亦作苦;若無緣,藏愛在心,色欲皆空,阿彌陀佛。”

項寶貴回到家,見冷知秋正踏著雪走來走去,小葵跟在邊上提燈陪著說話。

一見項寶貴,冷知秋便迎上去。“昨兒到現在都未曾問,適才問小葵我父親身體近況,才知道他病著,夫君,我想先去看一眼,不多耽誤時間……”

項寶貴攬她入懷,眼睛看著小葵,嚇了那丫頭一跳。

“乖,別急,你爹他確實有些氣虛,不要緊的,我讓你晚些回去看他,並非賴你在這裏不放,而是怕你爹乍然見女兒消瘦的樣子,會刺激過度,反而不好。你再將養兩日,我定陪你回恩學府。”

說著吩咐小葵去叫廚子備晚飯,待她走了,執手看冷知秋,見她心神已恢複平靜。

“娘子,為夫教你一套強身健體的五禽戲,乃神醫華佗所創。”

“好啊!”冷知秋興致勃勃。

趁著院中正無人,冷知秋才敢一改往日形象,跟著項寶貴舞拳踢腿,她從不運動,四肢難免僵硬不協調,項寶貴看得莞爾,不得不先讓她做一些簡單的伸臂、壓腿、小跑,將肢體打開了,才學一套鶴戲。

“知秋,你看我的動作呼吸,先行鶴步,步輕靈而氣守丹田,讓自己仿佛白鶴一般寧靜優雅,待心氣平和,呼吸順暢,再來‘白鶴亮翅’。”

冷知秋看他手腳頎長,動作起來說不出的好看,既飄逸又隱含力量,那白鶴亮翅,竟帶起片片雪花逆天升騰,青絲五尺,灰袍輕揚,真如丹鳳白鶴,即將騰空而去。

她心愛這樣的夫君,帶著點小小的崇拜目光。

但等到她自己依葫蘆畫瓢,卻差點笑茬了氣……她的動作自是百般不到位,又被裙裾羈絆,搖搖晃晃,哪裏是什麼“鶴步”,哪裏是什麼“白鶴亮翅”,分明是一隻搖搖擺擺的小鴨,做出不敢下水的滑稽掙紮模樣。

項寶貴實在忍不住,抱起她哈哈大笑。

冷知秋紅著臉惱羞成怒,“不練了!”

“娘子不是想要身子強健嗎?不是想要……”他湊在她耳邊低語:“這鶴戲有助擴開胸臆,於女子而言,尤其是你這樣瘦弱,能讓這裏變得緊實飽滿……”

他咬著她的耳垂,手覆上她的胸口。

在冷知秋抽涼氣要掙紮時,項寶貴已箍緊她,低頭吻住紅唇。調戲小嬌妻,看她又驚又羞又惱的模樣,他心情愉快之極。

如此身在室外,旁若無人的摟抱親吻,冷知秋可沒那麼厚臉皮。

“項寶貴你這淫痋。”她咬牙忍不住罵。這大概是她生平頭一次罵人,罵的對象是她親愛的夫君。

項寶貴被罵得十分享受,笑吟吟又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遠遠的,來叫二人吃飯的小葵目瞪口呆一會兒,忙縮腦袋躲避。

冷知秋不否認,項寶貴的話雖然淫詞浪語,但她的確想要胸部豐腴些,因此紅著臉又練了兩次,這才饑腸轆轆,與他攜手去堂屋用飯。

一頓晚飯,自然又是吃了許許多多,她的胃口養得大起來,葷素不忌,吃得香甜。

“隻可惜又沒燒東坡肉。”冷知秋摸著鼓鼓的小腹,飽得眼睛都眯了,懶洋洋的,臉上肌膚漸漸恢複原來的剔透白嫩,細膩如水色極致的羊脂玉。

項寶貴伸指輕輕刮撓著她的嫩臉,“明兒就在家,哪兒也不去,我再教你‘鹿戲’,我們燒東坡肉,再去地宮泡溫泉。”

生活真美好。

兩人相攜著回屋,留下背後許多雙羨慕嫉妒但不恨的眼睛。

小葵歎了口氣,對張六道:“姑爺小姐總算苦盡甘來,但願以後永遠如此安逸美滿。”

張六摸著鼻子出神:“咦?難道找個媳婦真的那麼幸福?”

想起少主說五禽戲,張六問小葵要不要學?小葵笑得前仰後合:“奴婢幹粗活的,平日裏做的活計就夠把一身賤骨頭練硬了,哪裏還用得著練武功?”

張六上下瞅了瞅小葵,搖頭道:“那不一樣,幹粗活是下苦力,倒是能長點力氣,練武術,不僅能夠通氣脈強體魄,還能克敵製勝。來來來,我教你兩招……”

他這一下子來了興致,就是個等不住的主兒,非磨著小葵,要做她師父,教她如何一招近身、一招擊中要害、一招斃命。

項寶貴和冷知秋倒樂得清靜二人世界。

在小開廂裏布置好了熱水,拉上簾子,灑滿倪萍兒送來的幹花,焚起特別調配的檀香,方圓不大的空間裏,頓時霧氣伴著香氣,繚繞氤氳。

項寶貴扯著冷知秋,硬是剝光了二人的衣衫,裸裎相對,相對浴紅衣。

什麼細水長流,什麼縱欲過度的忌諱,通通被拋到了腦後。

隻有一個理由可以讓他停下,那就是冷知秋困倦之極的抗議。

“項寶貴!”她開始躲閃。

“啊?知秋,試試這樣……”他伸手又去煽風點火。

“……”冷知秋難過的蜷起身,在他懷裏掙紮得像一尾小魚,臉上是憨憨的迷惘。

終於風雨停歇,也不知什麼時辰了,冷知秋實在困極了,打著哈欠,在項寶貴的親吻下,竟然就睡著了。

項寶貴聽著她的淺而平穩的呼吸,嘴角勾起。

“知秋,也許,你的肚子裏已經有我們的孩兒了。”

無論是練五禽戲,還是共煮東坡肉,都是夫妻倆蜜裏調油的開心事兒。

泡地宮的溫泉,冷知秋是帶了美容養顏的目的,項寶貴卻索性借機讓她遊了一遍地宮,又和孫仲文、王爽夫婦、顧博、談碩等人相見談天。

此番心情和往日不同,大家都很閑適,看巍巍而複雜的地宮,說項家的陳年往事,都是風輕雲淡的語氣。

孫仲文等人似乎都得了項寶貴的授意,刻意避開談及項家某一個秘密。

這有個講究,知道某些秘密的人,往往不幸福,而項家的傳統,也有個不成文的默認規定:舉凡不和諧不安寧的事項,都不透露給家裏的婦孺。

好在冷知秋是個明白人,她對項寶貴的關心,隻關心她力所能及的範圍,不去空擔憂她無力改變的事實。

她關心夫君的喜怒哀樂,關心他對她的感情,關心他的身體康健,想著在看望父親和亡母後,就該真正投入項園,幫著公婆治家、孝敬公婆,也想著的確該給他生兒育女,讓項家開枝散葉……這許許多多瑣碎而長久的任務,就是她覺得她力所能及能做的事情,為了他。

至於項家的秘密,她知道了有什麼用?

孫仲文等人在魚子長坡密牢裏,形象慘不忍睹,但這幾日住在地宮,閑來在上麵的苗園散步賞景,收拾得個個判若兩人、精神矍鑠。

尤其是王爽的妻子王氏,卻原來是個美人胚子。雖然多年地底下的苦難,熬得滿頭花白的頭發,慘白的麵容,皮包骨的身量,但從五官看來,仍然隱約能有幾分驚豔。

項寶貴道:“諸位長輩姑且再忍耐一段時日,我已經著人去了滇南、大理查訪,盡快給諸位解去蠱毒。”

孫仲文倒是笑哈哈不以為意。

“賢侄不用著急,我們幾個早就習慣了,一日不痛就覺得少了點什麼。這不,木神醫的藥方子管用,原本每日痛七個時辰,如今蠱蟲懶了,隻每日咬我們一個時辰,我這一身賤骨頭就覺得不太習慣,怪想念那蟲子的。”

這是他說笑,其他人可不這麼認為。那種痛苦,隻有當事人自己明白。

冷知秋十分喜歡孫仲文的自娛自樂精神,在地牢難熬的日子裏,也是孫仲文對她無條件關心愛護。當然其餘幾個也是因為忠於項家而多有防備,畢竟共生死同患難的,學問淵博,各有各的性子,冷知秋和他們都有些感情。

顧博就輕聲歎息著,對冷知秋有些愧疚的道:“賢侄媳婦對我們幾個多有擔待,人品、性格、學識都叫顧某無話可說,這才是項家的好媳婦,寶貴賢侄也是人中龍鳳,我等相信,不久將來,項家一定能夠老木逢春,再度繁衍興旺。”

冷知秋本來軟軟的依偎在項寶貴健臂圈抱中,被說得臉紅,掙開扶持,盈盈給眾人行禮,正色道:“知秋年少,生性又疏懶,當不起如此誇讚。自嫁入項家以來,本心便是要好好做媳婦,奈何我這性子也有些眼裏揉不進沙,剛硬得很,幸虧公公婆婆寬待,更得了好郎君,容我放肆,許我獨立,願與我並肩攜手。”

項寶貴笑起來,他還是頭一次聽她這麼誇自己。

話鋒一轉,冷知秋再拜。

“諸位叔叔伯伯在上,當日在魚子長坡就曾商議過,想要借諸位的才學,在蘇州開辦一家書院,這是知秋的一個夢,也是諸位當年的豪情所在。地址知秋已經選好,便在這沈家莊太湖湖畔,若諸位同意,今日便一起商議,為書院起名、立章程。”

談碩點頭:“自古以學治人,網羅門生,最是得人心之根本,既造福一方、匡扶社稷,又有益於家族繁衍,睦鄰友善。項家夫人開這樣一個科目,自然是對項家有裨益的,顧某第一個讚成支持。”

孫仲文、顧博隨即也同意。

王爽看看自己的妻子王氏,又看看項寶貴,最後目光落在冷知秋身上。“若開書院,但不知是寶貴賢侄的名下,還是夫人你的名下?”

冷知秋道:“我夫君一貫‘目不識丁’。”

項寶貴當即哈哈大笑,拉著她的手,“不錯,這事我不管不問,諸位以後就和知秋商量便成,她是我項家的女夫子,項寶貴我貪財,喜歡賺錢,德性人品都很差,實在不能汙染了書院那樣幹淨的地方。”

“夫君。”冷知秋紅著臉瞪他一眼。她是開玩笑說他一句,他怎麼就借勢把自己說得那樣不堪入目?

“娘子,為夫說的是實話。”項寶貴滿是戲謔的笑,拿眼角示意諸人退開,他自己一拉嬌妻,二人單獨去了地宮深處。

除了奇門遁甲諸般陣法,越往深處,氣壓便有些異樣,常見一些奇怪的景象:如水珠倒飛凝在空中,霧氣一團一團久久不變形,經年密閉的地底下,竟然有繁花盛開,越走越熱,竟仿佛到了春末夏初。

在一座丈餘高的石壁垂門前,藤蔓碧綠的纏著一座閥門機關,一旁果然有方圓兩丈寬的溫泉池,欸乃霧氣蒸騰不散,仿佛瑤台仙池。

冷知秋瞧得驚訝,蹲下身撥開霧氣,隱隱見清澈的泉水,水底卵石圓滑如玉,無草也無魚,看著並不是很深。

正在出神,突然眼前一花,仿佛那池水旋轉起來,形成巨大的漩渦,池水也變成了暗紅色,她驚駭得大叫了一聲:“寶貴!”

腰上一緊,人已被項寶貴抱離池邊。剛才,她差點倒栽蔥掉進溫泉池裏。

“知秋,別怕,我在。”他盯著她的眼睛看,那清澈的雙眸漸漸回神,她顫抖的伸出手去捧著他的臉。他問:“還要泡溫泉嗎?”

冷知秋看著項寶貴的眼睛深處,仿佛也有危險的漩渦,吸引她靠近,又讓她心生恐懼,就像……就像那條眼中流著血、張牙舞爪的小青龍,仿佛隱藏了什麼惡魔,當靠近時,能感受他的灼熱情意,但同時卻也天旋地轉,黑暗一片,不知他眼底深處到底是什麼。

他在她麵前,隻是個丈夫,一個極盡溫柔、寵她愛她、甚至有些急色的男人,他在外麵怎麼做事,他過去幹過些什麼好事壞事,將來要做什麼,他總是說得很少,少之又少。

但是,冷知秋點點頭,吸了口氣。

“要的。”

項寶貴勾起嘴角,低頭吻她,一邊替她除去衣衫。

“我的、風吹就倒的知秋,總是如此無畏。”他喃喃著,將她抱起,一起浸入霧氣蒸騰中。

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奶白色的水霧中,似乎沉入了水底。

一會兒,冷知秋仰起頭,急遽的喘息了兩下,又被拉下去……

“以後,你有一輩子時間,慢慢了解我。”

“夫君,不要……”

不要了解,還是不要他如此刀鋒般雕刻著柔弱如她?濃重的霧氣遮去了令人窒息的繾綣畫麵,他是故意在這裏如此對待她,讓她如一條傻乎乎的小魚兒,被巨龍挾裹著,翻滾在無法呼吸的深水裏,在即將昏迷時,又讓她探頭喘息。

從溫泉池中出來,她軟綿綿趴在他肩上,身上披起寬大的衣袍,長長的秀發濕漉漉垂在背後,坐在他的手臂上。

“你這人怎麼這樣……”她囈語般輕歎。

“知秋,我愛你。”他偏頭蹭了蹭她,低語的聲音,仿佛在胸腹腔嗡嗡震動,幾不可聞。

她閉著眼睛,紅唇因側趴的臉而擠得綻開,露出一點雪白細牙,這副神態,嬌憨如嬰兒。

他亦是長發垂滿,飄然的輕袍,頎長偉岸的身姿,托抱著小小的嬌妻,雙眸幽深而閃耀如星子,嘴角一絲笑,野獸飽食後的邪惡慵懶。

他們看上去還是那麼迥然不同,仿佛兩個世界的人,但又出奇的契合。

走出地宮,輕推秋千兒,皚皚白雪覆蓋著參差的花叢樹木,小小的木屋,小小的園子,她就像做了個旖旎的夢,一會兒工夫,她還是那個嫁給小小船商的小媳婦,身後的丈夫溫柔地為她披上大氅,說一句:“娘子,我們該回家了。”

看他一副小家男人、平和溫吞的樣子!這個野獸!

她忍不住道:“項寶貴,你真能裝。”

“不這樣,你怎麼會嫁給我?”項寶貴牽著她的手,笑嘻嘻。因為心裏想起梅蕭,他不動聲色的眨眨眼。

十一月十四日,項寶貴和冷知秋帶著丫鬟仆從,不聲不張的拜訪慕容府。

慕容家世代經商,也出過幾個文人,因為商籍,始終沒有入仕途,倒是成就了一兩個頗有才子名氣的祖先。到了慕容老爺這一代,家底豐厚,家財萬貫,子孫也爭氣。

大兒子慕容瑄不僅通文墨,更做得一手好買賣,為人不張揚,但也不低調,中規中矩的把慕容家的家業做到了“蘇州首富”,已經毋庸置疑的成為下一代大當家候選人。

二兒子、三兒子雖然沒有那麼多曆練的機會,但也算同輩人中十分靠譜的富家子弟,跟著父親、兄長做事,並不熱衷蘇州富家子弟流行的一些紈絝耍鬧。

慕容家三個兒子都已經納了妾室,卻隻有老二正正經經娶了正妻,慕容瑄和老三都沒有定下正牌夫人。

還有個幺女慕容青青,年方二八,據說生得十分花容月貌,也是待字閨中,未遇良人。

這天,慕容瑄本來綢緞莊子上有事,因收了項寶貴的拜帖,便鄭重整理了迎客的大禮,從花廳接待,到戲台觀戲,再到遊園,行程節目安排得十分熱情。

拜帖上寫明了項寶貴夫婦,雖然慕容瑄很疑惑,但也未聲張,待果然見俊美無儔的項寶貴溫柔扶下嬌弱美人、那個文廟台讓他驚豔無比的冷知秋,慕容瑄還是忍不住吃驚。既驚訝傳言已死的冷知秋好好活著,又驚訝昔日清水一抔的黃花美人,一年之隔,清瘦如蘭,外加平添十分新婦的嬌羞。

項寶貴淡淡看著慕容瑄失態的樣子,對於自己娘子被別的男人行注目禮,他倒是不太在意,隻要冷知秋眼裏隻有他這個夫君便行。

然而冷知秋的眼裏顯然不隻有項寶貴。她來慕容家就是找慕容瑄的,找他做什麼?借錢。

花廳裏坐定了,慕容瑄問冷知秋這一年的故事,冷知秋一笑道:“世兄可記得當初文廟台之事?泱泱蘇州學子,慘敗給南山書院與鹿鳴書院,知秋當時就立下夙願,希望有朝一日,蘇州有自己的書院,有自己的流派。”

“這也是愚兄的夙願。”

項寶貴挑了挑眉,有些不舒服。這慕容瑄雖然相貌中上而已,但氣質沉穩,目光深邃,絕不是泛泛之輩,最關鍵的是,他與冷知秋一副誌同道合的樣子,項寶貴最受不了的就是這一點。

冷知秋壓根兒沒注意項寶貴,接著說下去。

“原本,知秋以為,既缺錢,又缺人才,此心願怕是無望實現,不想上蒼眷顧,無意中遭了一場劫難,卻也因此結識了六位飽學之士,他們都是蘇州人氏,與知秋一起困在險境,其中兩位不幸亡故了……所幸還有四位先生,與知秋一起脫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