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去,知道你不敢看,準你回避就是。”
冷知秋道:“公公,現如今皇上想必憂心削藩的事,成王才是皇上心頭刺,您在這裏浪費精力時間,不如早早回京,常伴君側、為君分憂。除非皇上他不需要公公您這忠犬,才把您遣派得遠遠的……”
“嗯!?”曹公公大吃一驚。
冷知秋的說法猶如當頭棒喝,他一向以皇帝的信任為豪,突然發覺,皇帝派他做的事,似乎並不重要,削藩和對燕京出兵的事,他都沾不上邊……內宦不能參與朝政,憑什麼?
他的心事和情緒波動,冷知秋都瞧在眼裏,“當年曹操出兵約戰赤壁,江東百官文臣個個主張投降,隻顧自己保命,孫權成了孤家寡人。公公,那些大臣嘴上說的好聽,哪裏真心為皇上著想?他們飽讀詩書,家財萬貫,互相朋黨依靠,樹大根深,誰做皇帝都少不得他們這些‘國家棟梁’。公公就不同,世上還缺閹人嗎?公公如今的恩寵全靠皇帝一人給的,自古以來,換了皇帝,內監都是要被殺絕的!”
曹公公臉色一白。
“奴婢去年聽得一些風聲,說燕京糧草不繼,成王處境危難,想必皇上也是知曉的。曹公公您想,皇上這會兒是不是正全力以赴籌劃出兵削藩?那些大臣是不是盡心為皇上效力?這些軍政大事,一絲一毫不能馬虎大意,否則,即便成王勢微,也難保皇帝不敗。曹公公,皇帝其實很需要您這樣的人啊!您何必陪這幾個死鴨子嘴硬的窮耗時間?”
這些話直擊曹公公內心深處。冷知秋猜得一點沒錯。
他沉默良久,終於揮手帶走侍衛,隻留了一個心腹監視冷知秋。
臨走,曹公公深深看一眼冷知秋,道:“希望下次咱家再來時,小丫頭能說實話。”
鐵門吱吱嘎嘎關上。
冷知秋鬆了口氣,鐵牢裏的五人也放下提起的心,他們就算再硬扛,不怕死,也不可能不怕那些酷刑。
“小姑娘,多謝你了!”孫仲文由衷道謝。
若不是冷知秋,司馬旬和張良將無人埋葬;若不是冷知秋,王爽的妻子王氏可能已經飽受酷刑而死;若不是冷知秋,剩餘五人可能會餓死;現在又是她勸走曹公公,保了他們少受一次酷刑煎熬。
冷知秋看看那個監視她的小太監,淡淡道:“我隻是不想看到那些讓人做噩夢的情形。”
此後數月,日子重複枯燥。
曹公公果然沒再來,小太監剛開始還緊盯著冷知秋不放,見她除了送飯,平時就拿挖墳用剩下的那隻銅舀挖一些泥出來,堆起泥牆泥瓦,堆出個院落,一間兩間的屋子。
“你做什麼?”小太監狐疑的問。
冷知秋幽幽的道:“這是我家,我想家了。”
小太監臉一沉,觸動了心事。誰會不想家?也不知要陪這些人關到什麼時候……
等到鐵牢裏的囚犯蠱毒陣痛結束,冷知秋便和他們說說笑笑,都是關於如何治學,如何做人等等,小太監聽不懂,更加覺得無聊。
時日一長,小太監就懶得緊跟著冷知秋了,隻偶爾從鐵門外小屋裏伸著懶腰出來瞅一眼,看看每個人在做什麼。
有一天,深夜子時,冷知秋咬著火折,將最後一舀泥石倒入木桶,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四周是盤旋而逼仄的風洞密道,她已經挖出了一條通往另一端的道路,一個又一個小台階,不再是難以攀附、光滑如鏡的甬道。這些台階,都是她一銅舀一銅舀慢慢刨出來的,耗去了將近一年的時間。
風洞的密道已是盡頭,外麵不知還有多厚的山?也許還要挖個十年八年吧?
這時,她聽見了一聲噴嚏,判斷方向,竟是密牢之外的軍事監獄傳來的。突然想起,去年,她剛掉進風洞時,夏七和冷兔曾悄悄救走了公公和婆婆,他們是從哪裏進軍事監獄的?又想起自家祖墳不遠處,有一座竹林小築屬於項寶貴,無緣無故,項寶貴為何會在離魚子長坡不遠的地方置辦那樣一座竹林小築?他總不能未卜先知,預測自己將會陪妻子給丈母娘守墳吧?
心中閃過一抹驚喜,她便開始朝著軍事監獄的方向繼續挖。
繼文二年十一月初六,孫仲文入睡前卜了一卦,大吉。
次日卯時,蠱毒開始發作,五人照例痛苦呻吟,滿地打滾。小太監嫌煩,蒙上棉被繼續睡覺,卻不知,地牢裏除了那五個囚犯,已經沒有一個瘦骨伶仃的小姑娘。
就連孫仲文等人也不知道冷知秋是何時消失的,在他們入睡後?還是被蠱蟲咬醒後?
直到將近午時,小太監懶洋洋起床來巡視,看滿地打滾的囚犯,再看兩個安靜的墳塋旁,一座泥堆的院落,屋舍井然,一共三進,中間正房還用紅色的布條打了兩隻小“燈籠”,掛在門楣上,十分可愛逼真。
小太監笑了笑,搖頭轉身離開,正要出鐵門,突然身子僵硬——不對!小丫頭不見了!
她不見了!?
小太監驚呼一聲,沒頭蒼蠅般開始亂找。從每一間鐵牢,找到鐵門外的狹窄通道,找回拐角處的小屋,沒有!
他惶急的又去風洞張望,去細泉眼探看,甚至挖開兩座墳塋,都沒有任何發現。
戌時,囚犯們陣痛結束,茫然看著呆若木雞的小太監,問:“小丫頭人呢?怎麼還不送飯來?”
小太監靈魂出竅般喃喃:“不見了,她不見了……”
直到皇帝朱鄯與成王朱寧正式開戰後,戰局暫時取得優勢的一年後,曹公公才回到密牢,打開鐵門,解開了冷知秋不翼而飛的秘密。
曹公公挖司馬旬與張良的墓穴,發現兩具屍骨都已經被轉移走,墓坑很淺,墳土卻蓋得很高,兩座墳之間,還有一座泥土雕築的三進院落模型,堆築這院落模型的人極其有耐心,小屋門窗可見,仿佛這個家是刻在她心裏的。
就是這個院落模型在當初迷惑吸引了小太監的注意力,所以大家都沒發覺,兩座墳的墳土其實高得很詭異。這些土是哪裏來的?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冷知秋在挖密道。
曹公公親自爬進風洞,看到手掌下、膝蓋下那一級又一級用銅舀刨出來的台階,不由歎息:這小丫頭好大的耐心,好強的心勁!
漫漫台階蜿蜒向上,曲折蜿繞,破開兩儀陣,到達臨界位,後麵的台階卻已經被人磨去,用土填實了密道,再無出路。
這都是後話。
繼文二年十一月初七當晚,魚子長坡一帶,夜色蒼茫,北風卷起枯葉,鉛雲重重,似乎就要下雪,天邊一彎不肥不瘦的淡淡月影,如同一個孤獨在旅程的美人,惹相思,欲斷腸,急歸家。
一片小竹林深處,竹舍的門未關緊,吱吱呀呀晃動,屋前石桌石凳,落滿枯葉。
冷知秋赤足站在石桌旁,滿身破衣爛衫瑟瑟飛舞如蝶,梳成一束的長發幾乎已經垂地。
兩個守竹林的暗衛目瞪口呆看著她。
冷知秋蹲下身,用長長的指甲在地上劃地圖。“你立刻下去,沿著這個路線下風洞,將看守的太監殺了,在密牢裏等候,不要聲張,不要讓外麵送飯的老太監發覺。”
又對另一個暗衛道:“你去通知你們少主吧,少主夫人我回來了。”
是的,回來了,從地獄爬回了人世間。她曾瀟灑的離去,現在又意外地回到某個人的世界。
走進竹舍,點燃桌上的油燈,一燈如豆,光暈帶出點點溫暖,這和地牢的火把完全兩樣。這才是屬於她的世界、屬於她的光。
她微笑著坐下,托腮凝思,享受這九死一生、苦盡甘來的激動情緒,等待著給這世上某一個人帶去驚喜……
榕樹街項宅,西廂房已經改成了書房。
身形頎長而消瘦的男子坐在寬大的太師椅裏,微微縮著身子,錦褥圍著,他的手總是時不時按住心口,臉色凝滯如雕塑一般冷硬。
書房外排了十幾個人,個個默不作聲。
倪九九寬大魁梧的身胚彎著,向書案後太師椅上的男子鞠躬,左右胳膊上各抱著一個孩子。一個男孩已經一周歲多了,瞪著黑漆漆的眼睛瞅書案上的油燈,以及燈光後麵,那張陰森冷硬的麵孔。另一個孩子還包裹在繈褓中,已經睡著了。
“項爺,六六這幾天鬧得慌,小人猜他大概想義父了,就把他抱過來。”
“嗯,讓他在這裏住幾天吧。”
“您還沒給六六起名兒,就要過年了,小人想……”
“起名的事都交給我的妻子。”
倪九九翻過眼皮偷看項寶貴那雙幽深的黑眸,“項爺,夫人她已經仙逝,您還是節哀順變吧,小人實在看不下去……”
項寶貴捂著心口的手收緊,修長的劍眉皺起。“出去!”
倪九九硬著頭皮將小六六放下,又指著懷裏另一個繈褓嬰兒問:“項爺,這孩子不肯吃俺妹妹的奶……”
“那就讓她餓著吧。”項寶貴淡漠的垂下眼皮,有些意興闌珊。“去把冷兔叫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