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所有人瀕臨死亡的最後關頭,二月初一,外麵鐵門敲響,送飯的人又開始為密牢裏的人供應一日一餐。可惜那兩個吃過人肉的侍衛卻再也享用不到,他們困在風洞裏,找不到出路,也找不到回地牢的路,相繼餓死。

冷知秋自此替代老太監,成為替牢中幸存五人送飯的“牢頭”。

自那以後,她又開始挖墓穴的工程,這次是埋葬被吃了人肉的張良。

許是感念她為司馬旬和張良挖墳下葬,又或許是因為他們彼此共同經曆了一場死亡之旅,更或許是因為她成為延續剩餘五人飲食的唯一依靠,鐵牢裏的五人漸漸不問冷知秋的身份來曆,和她熟絡起來,就連最多疑的顧博也願意和她談論一些學問之道,興起時,大家聯對聯、鬥詩取樂。

隻是在這幾個人受蠱毒之害、倒地翻滾掙紮時,誰也不知道一旁忙碌的冷知秋都在挖什麼。

總之,到了三月中旬,冷知秋終於將張良也埋葬妥貼。

地牢深處,氣溫不比外麵世界,相對來說基本恒定,他們誰也不知道,此刻魚子長坡已經冰雪消融、換了麵目,山花爛漫,樹木新春。

老太監小屋裏的火把用盡了,冷知秋對外麵送飯的人道:“沒有火了,大家的碗筷也折了好些,勞煩備一些過來。”

那送飯的人大吃一驚,直到此時才知道,“牢頭”竟然是一個小姑娘!

“曹公公留下的人呢?”送飯的問。

“前陣子斷了糧,那兩位軍爺餓極了,想著逃生,便爬了風洞,至今未歸,小女子不知他們的去向。”冷知秋淡淡的回道。

“你為何不爬風洞?”送飯的又問。

“兩位軍爺餓極了便會殺人吃肉,小女子怕與他們一起,會成為他們果腹的食物;何況這牢裏關押的人極其重要,外麵就算發生大事,遲早也會有人來救命。”

“哼,你究竟何人?”送飯的沉聲問。

冷知秋心知肚明,為這樣一個秘密所在的囚犯送糧食,絕不會是普通送飯的士兵,他必定也是老皇帝的心腹?

“小女子乃蘇州學政大人府上一個小小婢女,聽聞我家小姐和姑爺都死了,不知真假?”

沉默良久。

“項寶貴沒死。”送飯的說完,便走了。

這人說話簡短,語氣冷漠,壓著嗓門聽不出本來的聲音,可見是個口緊心密的人。

但送飯的人是誰,冷知秋並不關心。

項寶貴沒死——她既意外,又一點也不意外。並非她已經通靈、能掐會算。在她就要傷心而死的時候,她發覺了記憶的珍貴,發覺不管心裏愛著的人是死是活,發生過的一切都在心中永不可磨滅,足以讓她鼓起勇氣繼續生命。更何況,一切不過都是傳聞口述,她沒有親眼見到丈夫的屍首墳墓,如何能夠相信,她那生龍活虎的夫君會“死”?

她笑眯眯回到地牢裏,對剛從蠱毒痛苦中解脫出來的五人道:“我夫君未死,他好好的活著,所以諸位務必要好好活下去,他一定會來救你們的。”

眾人苦笑著,也不說什麼。

顧博幽幽的對冷知秋道:“項家賢侄即便有些本事,卻也找不到這裏,隻要項家有後,能夠延續香火,我們老死在這裏也沒什麼大不了。”

冷知秋很嚴肅認真的搖頭:“那怎麼行?我才是項寶貴的妻子,我在這裏,他一個人如何延續香火、生兒育女?”

孫仲文噗嗤笑出來。

冷知秋不知道他笑什麼,卻聽外麵鐵門再次敲響。

送飯的人將火把、碗筷等物裝籃子裏,用滑輪吊進鐵門內,冷知秋發現籃子裏還多了一盒飯,飯上壓了青菜和兩塊肉。

“給你吃的。”送飯的人說完又走了。

這是給她單獨加餐開小灶?

冷知秋什麼也不去想,心情愉悅,端起飯盒就吃得噴香。現在,她更有力氣去經營她的工程,那條通往外界的密道,她已經挖到了兩儀陣的臨界位。也許離真正挖通、離開魚子長坡,還需要八年、十年都說不定,但她會堅持挖下去的。

可惜好景不長,四月初一,襄王在京城被梟首,鬧了幾個月的襄王篡位案子塵埃落定。

很快,四月初七,曹公公就帶人回到了魚子長坡的秘密地牢。也是自那日開始,送飯的人又換了,換成了曹公公帶來的一個心腹太監。

曹公公巡視地牢,問冷知秋:“這兩個土丘是怎麼回事?”

“這是奴婢為司馬老先生與張先生築的墳塋。”冷知秋將兩個侍衛殺死張良的經過說了一遍。

曹公公皺眉思索,突然讓侍衛們挖墳。

冷知秋怒道:“死者為大,安能如此喪心病狂?”

曹公公拿手帕捂著口鼻,翹著蘭花指看自己的指甲。“咱家是做奴才、做忠犬的,為了主子考慮,不機警一些,就不是一條好狗了。”

侍衛們挖開了墳,曹公公伸長脖子覷了一眼,墓坑很淺,兩具屍體都已經腐爛見骨,散發著惡臭。

“快埋上、快埋上,哎喲!”曹公公捂緊了鼻子,三步並作兩步逃遠了。

冷知秋也逃遠了,扶著牆壁幹嘔。

曹公公看看她,臉上浮起憐惜的表情。“真是辛苦你這小丫頭了。對了,咱家都忘了,你說你是誰來著?”

此時的冷知秋,又瘦又黃,跟豆芽菜一般,破衣爛衫,光著兩隻瘦骨伶仃的腳丫子,一雙原本纖細的玉手,現在就像皮包骨的雞爪子一般,指甲很長,還滿是汙泥。

現在她要說自己是個婢女丫鬟,連聖人都能信。

冷知秋將原來那套說辭重複了一遍。

曹公公長長“哦”了一聲,想了想,笑眯眯道:“其實咱家這次回京,就是替你找了皇上問問,咱家可是很瞧得起你這小丫頭的。”

“皇上他有何說法?”冷知秋心頭一緊,暗叫糟糕,難道被這太監識破了?

“皇上說,他以前隻和一個叫冷知秋的女子說過,對項家的秘密無甚興趣,但那女子不識好歹,不僅不感謝皇上的寬宏胸懷,還屢次冒犯羞辱皇上,實在是該死。”

曹公公乜斜著細縫眼瞅冷知秋,冷知秋咬唇不語。

“皇上說,原本賜了塊免死金牌給冷氏,結果冷氏卻被紫衣侯給燒死了,嘖嘖,皇上要責罰紫衣侯——”

不等他說完,冷知秋奇道:“您不是說紫衣侯已經死了嗎?如何還要責罰?”

“哎喲,你聽咱家說完——紫衣侯回京後是說不行了,後來被令國公送到天靈寺做法,做了幾天法,這紫衣侯竟然就不見了,屍骨無存呐。天靈寺的方丈說紫衣侯是太祖皇帝聖母娘娘指定了救護皇上的守護大將,做錯了事,要閉關麵壁思過,等到修行期滿,自然會回到皇上身邊效力。”

“……善哉,但願如此。”

這樣的傳聞,冷知秋聽著甚感欣慰,算是上蒼眷顧一個人才、憐憫他的一片癡心嗎?

猶記得梅蕭曾說,為伊消得人憔悴不算什麼,為伊換了一副心腸,又有幾人能做到?但願他換了一副心腸,換“死”了三個人後,能夠真的麵壁思過,再換一次心腸,徹底忘卻世上還有冷知秋這個人。

她其實不太恨梅蕭,一切波折,先是有自身的原因,外力不過是助推而已。何況,梅蕭斯人行止,無論好壞善惡,皆出於癡情而已,她沒有義務和責任必須回應他的癡心,但也沒必要因此去恨一個愛她的人。

曹公公捂著手帕吸鼻子,瞅著冷知秋,嗬嗬怪笑了一聲。

“皇上責罰不了紫衣侯,就把過錯記在冷氏,你家小姐身上了。”

“我家小姐不是也死了嗎?”冷知秋想笑,這個朱鄯,脾氣還是那麼古怪,就跟瘋狗似的,非要咬一個才罷休。

“皇上說,冷氏領了免死金牌,竟敢私自死了,這就是違抗天命。”

“……難不成要鞭屍?”

曹公公嘿嘿笑了笑,不再說什麼,卻轉移話題:“你這個婢女嘛——嗬嗬,皇上也誇你是忠仆。皇上說,就讓你這忠仆好好守著項家那幾個人,什麼時候想通了,就把秘密說出來。”

“若不說,又如何?”

“如何?”曹公公眯起眼,臉上閃過陰狠。“咱家今日再提審一人,希望你們幾個能開竅。”

說著便巡視鐵牢裏的五人,看得他們後背發涼。

冷知秋虛弱的扶著一旁牆壁,又要提審?又要活活折磨死誰嗎?同生共死過,她舍不得他們任何一人死,更不能忍受那些酷刑畫麵。這地獄一般的生活,她的忍耐已經快要到達極限。

她算是懇求:“不會說就是不會說,公公難道看不出來嗎?何必折磨他們?”

“不試試,無法向皇上交代呀,小丫頭,其實皇上他並不稀罕項家的東西,隻不過就是好奇,想要個答案罷了。”曹公公替自己主子解釋。

忽然又想,何必跟一個小婢女解釋?當即皺眉白了冷知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