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不知這個曹公公是真為朱鄯效命,還是另有幕後主子,不論他上頭的人是誰,冷知秋都不想再節外生枝,招惹不可預料的是非,一個梅蕭就已經夠天翻地覆、害她吃盡苦頭了,不是嗎?

那麼她能夠是誰?

冷知秋垂下沉重的眼皮,準備做一件她最不擅長的事——撒謊。

“小女子乃蘇州學政府上的一名丫鬟,服侍冷家小姐。小姐被紫衣侯擄到守備大營,奴婢尋主心切,不料誤闖到了這裏。”

“……嗯?”曹公公疑惑。

“公公可認得紫衣侯?可知他將我家小姐擄去何處了?可聽聞我家姑爺、琉國國相項寶貴的動靜?”冷知秋學著小葵的語氣,故意問。

曹公公眯起了眼睛思索,半晌笑得古怪,道:“你說的這三人,據聞都已經死了。”

“誒?”冷知秋張大了滿是水泡的小嘴,圓圓的,“死了?都死了!?”

“嗯。”

冷知秋腦子暈了一下,像被莫名其妙敲了一悶棍。

“是傳聞而已吧?”

“都死了。”曹公公的尾音揚長了一些,生怕她不信,還加了一個訊息:“咱家來蘇州時,正好趕上項家給項寶貴辦喪事。本來項家是反賊逆黨,但項寶貴已死,皇恩浩蕩,也就不再追究了。”

話音剛落,整個地牢裏響起一片抽氣聲。

“喪事……?”冷知秋咕咚一聲癱倒在地,昏了過去。

這個秘密的地牢,鐵門外是狹長的通道,拐角處鑿了一間小屋,歸看守的老太監住宿。通道盡頭並不是出口,而是又一道更加厚重的鐵門,羅盤狀的複雜銅鎖,即便削鐵如泥的寶劍,也砍不動分毫。這道門的鑰匙,目前隻有曹公公一人掌握。

鐵門上方開了一扇僅一尺方的小窗,裝著滑輪。每天,都會有送飯的人將食籃子從小窗吊進鐵門內,老太監接了食籃子,留下自己那份,剩下的派發給地牢裏囚犯。

這會兒,窩藏不明來曆的小丫頭,而且知情不舉,曹公公已經發現了,老太監自知難活命,嚇得躲在自己的小屋床底下,瑟瑟發抖。

可惜,躲了沒多久,床就被掀開,兩個侍衛拎死狗般拎出老太監,搜走了鑰匙,再兩刀,砍得頸斷胸透。

曹公公拿手帕捂著鼻子,冷冷看侍衛將這老太監拖出鐵門外。他終於回“老家”了。

冷知秋醒過來時,依稀發覺自己躺在老太監的小屋內,手上的傷處理過了,嘴裏苦苦的,滿是藥味。

她怔怔看著兩個探頭探腦的侍衛,沒一會兒又閉上眼。

“她醒了?”

曹公公遠遠的問。

兩個侍衛搖頭。

“唉,你們兩個看好了她,別讓她死咯,咱家回宮一趟,去去就回,你們兩個明白了嗎?”

“是,公公慢走。”兩個侍衛垂首恭送。

這一晃半個月,世事總是如此難料。

就在曹公公回京的幾日,襄王在宮宴上摔杯造反,出動親衛當場挾持皇帝朱鄯,逼其退位。

令國公作為京城最主要的保皇派,與襄王緊張對峙,京城一時局勢風雲變幻。

曹公公因此滯留在宮裏,將遠在蘇州魚子長坡、身份可疑的“學政府丫鬟”暫時忘了個一幹二淨。

有時候,被人遺忘,反而是一種契機。

世人都是善於遺忘的,隨著時間流逝,既忘記了叱吒一時、如同流星劃過天空的紫衣侯,也忘記了身份變幻莫測的蘇州第一美男子項寶貴,更忘記了曾經有個美貌如秋水、洗淨如長空的蘇州花王、文廟台鬥詩魁首——冷知秋。

油鹽醬醋、前途安危,人們每天都有自己要憂心的眼前事。即便尊貴到皇帝,不也煩惱多多嗎?

密牢外,原老太監的小屋。

一個侍衛道:“還有十四日,便要過年了,怎麼曹公公還不見來訊?”

另一個哈著手跺著腳道:“這兩日送飯來的人換了,時間也不準,你沒發覺嗎?”

這兩日送飯時間遲了些許,兩個侍衛便仗著身手,跳起來看鐵門外的情形,這才發現送飯的人換了。

鐵門外也是地牢,不過是為魚子長坡下的守備大營而設,是一座軍事監獄,關押戰俘和犯錯的士兵。

“是啊,最近外麵的大牢也挺冷清,奇怪……莫不是,出了什麼大事?”一個侍衛疑惑的猜測。

“我們也出不去這鐵門,真愁人,今年若是回不了家,家中老娘該擔心了。”

“你娘還好,我家中新娶了房媳婦,至今隻睡過兩回,真是想死兄弟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去抱媳婦睡熱炕頭。”

“哼,你都有媳婦,兄弟我還是孤家寡人。”

這個侍衛酸溜溜說完,眼睛就看向榻上的冷知秋,雖然病得脫了形,與死人差不多,但看被子下那小巧玲瓏的身形,還是十分有誘惑力。

“喂,還是別動這小女子的念頭了,看曹公公的神色,怕不是一個簡單的婢女,你若是沾惹了,小心回頭把命給弄丟了。”另一個提醒他。

這些聲音,都清晰而機械的傳入冷知秋耳中,她似乎醒著,又似乎一直在睡,在做夢。

夢見許多稀奇古怪的事,仿佛回到了京城外那家客棧,青龍溢血,張牙怒爪,一忽兒,項寶貴又抱她在身前,兩人疊起大老鼠、小老鼠,說說笑笑,一忽兒母親在開滿鮮花的河畔,隔河搖著手臂,叫她回去。

她忍不住哭起來,想問母親,回去哪裏?夫君死了,沒地方去了!她已經是斷了線的紙鷂、脫了根的柳絮,活著廖無意義。

正在哭,卻見一匹駿馬飛馳而來,馬上一人,青絲曼曼拂過,轉過臉一笑:娘子。

這一笑,風中霎時飄滿殷紅的花瓣,迷了她的眼,芳草萋萋,秋千兒晃晃悠悠,風鈴兒叮鈴鈴響,床幔輕輕的舞動,細密的吻就像那飄落在身上的花瓣……

兩個侍衛扶起她,掰開她的嘴喂藥。

她用力咽了兩口,緩緩睜開眼睛,清淩淩如兩汪墨池。

“咦,她終於醒了?”一個侍衛驚訝。都昏迷了半個月,越看越像死人,他倆以為,這小丫頭活不過今晚了。

冷知秋不僅活下來,還在藥食供給下,恢複得很快。

文繼一年十二月十七。

魚子長坡守備大營的軍事監獄關進了新一批戰俘,他們都是襄王留在蘇州照應京城的秘密部隊。

兩個侍衛十分不安,隱約覺得曹公公把他們忘記了……

又過了幾天,冷知秋已經能下榻,幫兩個看守的侍衛給地牢深處的六人送飯。

這天,冷知秋向兩個侍衛借了老太監房中的銅舀和一隻木桶,在密牢水池邊開始挖坑,要埋葬司馬旬的屍體。兩個侍衛見她挖得慢吞吞有氣無力,又嫌司馬旬的屍體肮髒,也就沒去管她。

這一年的年關春節,地牢裏的人果然被遺忘得一幹二淨,照例過著枯燥循環的日子。兩個侍衛十分鬱悶,便拿牢裏的囚犯出氣,大年三十,餓了牢裏六人一整晚。

接下去又發生了更加糟糕的事。

文繼二年元月二十四,孫仲文無聊時卜了一卦,大凶。

當晚,密牢外軍事監獄關押的所有戰俘全部被拖出去殺死,軍事監獄蕩然一空,再無一個囚犯。此後,給密牢送飯的人也沒有再來,關押的六名犯人、冷知秋、乃至兩個看守的侍衛都陷入了絕糧待斃的窘境。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更何況是餓一整天又一整天,並且看不到未來有飯吃的希望。

兩個侍衛開始砸鐵門,無果。於是,又開始往蟻穴風洞爬,試圖找出路。

與此同時,冷知秋終於挖好掩埋司馬旬的墓穴,將司馬旬拖進坑,掩上土,磕頭送行。

鐵牢裏的囚犯則需要對付每日定時報到的蠱蟲嗜咬。

大家似乎都在各忙各的,腹中饑腸轆轆,到了二十八日,誰也沒力氣走動了,就連蠱毒發作時,也沒力氣亂滾叫喊。大家眼瞅著就要餓死。

兩個侍衛舉刀殺了最胖的張良,割下他腿上、手臂上的肉,放火上烤了吃。

冷知秋癱坐在地上,隻能圓睜雙目直直看著,與其他剩餘的五人一起,經曆這與死亡最接近的血腥時刻。

她仿佛已經不是她自己,忘記了害怕,忘記了痛苦,隻有一個信念:那就是等待!

兩個侍衛吃飽了人肉,眼睛變得血紅,透著凶光,摩拳擦掌的再度爬上蟻穴風洞,試圖找到出路。

冷知秋問孫仲文:“為何孫叔叔您能聽見上麵說話的聲音?”

孫仲文道:“上麵是一層蟻穴,並非天然,而是按照兩儀混元陣法人工鑿就,要聽到上麵的聲音,隻需將耳朵貼在我這裏第九根鐵欄上,那是兩儀陣中的臨界分叉點。”

冷知秋點點頭,目光從那根鐵欄頂端慢慢移向風洞的出口。

兩個侍衛這次上去後,就再沒有下來,孫仲文貼在鐵欄上聽了許久,輕聲道:“他們在兩儀陣中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