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惡鬼
那聲音咬字格外清晰醇厚,聽來自有一種親切感。
冷知秋止步,又喜又怕,喜的是,這裏還有人、並且能聽見她說話;怕的是,這人是誰?這裏隻有他和她嗎?他會不會害她?
以前,她不會想這麼多,如今,也慢慢習慣了危機感。
“閣下是誰?”
“我是地獄惡鬼,嗬嗬!”這人故意笑得誇張恐怖。
“……”聽聲音年紀應該不小了,還這麼頑皮。
冷知秋反倒覺得心定了不少,“您在哪兒?為何叫我不要往前走?”
“咦?小姑娘不怕?”那地獄惡鬼訕訕然不已,“唉,沒勁!睡覺睡覺,一晚上吵死了!”
這時,另外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老孫,適才外麵吵鬧的,似乎有文龍在裏麵啊?”
被稱為“老孫”的地獄惡鬼懶洋洋道:“是有,又如何?他們又救不了咱們。”
冷知秋心裏一動,這兩個人似乎認識公公項文龍?聽聲音方向,他們似乎是在她的腳底下。
“閣下二位,你們在哪兒?”她又往前走了兩步。
“停!再走就掉下來了,傻姑娘!”老孫急忙喝止她。
這時,一個惺忪朦朧的女子聲音道:“唔,老孫在和誰說話呀?一會兒又有的苦頭吃,快些睡覺可好?”
聽到女人的聲音,冷知秋別提多驚喜了,這下子完全不害怕了,隻是為何那女人聽不見她說話,而老孫卻能聽見?
“你們在哪兒?”她再追問。
“知道了對你沒好處呀,小姑娘,趕緊走吧。”老孫說完就對另外兩個道:“是個小姑娘,我猜大概十五六歲的樣子吧,腳挺小的,走路輕飄飄,應該是個漂亮小姑娘,哈哈。”
“……”冷知秋惡寒了一陣。
現在怎麼辦?她往回走,走了半盞茶工夫,終於回到了進來的地方,伸手摸摸,四周都是潮濕黏膩的土牆,夾雜著碎石岩土草根,摸著讓人毛骨悚然,推推又紋絲不動。
“我出不去呀,如何是好?”她隻能再向老孫求助。
這次卻沒人再回應她。
她彷徨無助的又往裏走,累得兩眼發黑,卻聽見腳底下的人開始傳出沉睡的淺鼾。如果再往前走,就會掉下去?掉下去是和那三個人一起困住嗎?在上麵是困住,在下麵也是困住,那還不如下去得了,至少有三個伴兒……
這麼想著,她便慢慢試探著往前,突然腳下一空,人便栽落。
“呀——”雖然有心理準備,她還是忍不住驚呼出聲。
卻不是直直墜落,而是蟻穴一般滾到西又滾到東,一路傾斜向下,也不知滾了多久,等到落地時,冷知秋已經昏了過去,磕得滿頭是包,小巧的繡花鞋沒了,一身好衣裳也全磨破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冷知秋幽幽醒來,隻覺得渾身哪裏都疼,尤其是右手,疼得她腦門神經都跟著一抽一抽的。
可她還沒呻吟出聲,四周卻響起比她更痛苦的呻吟聲。
“啊——”
這一聲聲此起彼伏,淒厲殘酷,仿佛好幾個人正在油鍋裏煎熬一般,聽得冷知秋渾身冒冷汗,掙紮坐起身,舉目四顧,隻見火把映射下一個方頃的洞天,兩旁各有四間鐵籠子般的牢房,中間一根兩人合抱的大鐵柱,柱上燃著四支火把,照見洞壁上的鍾乳,五彩炫目,光怪陸離。
一條小泉水從一個空洞裏細細流出,在她身後不遠處積了個小水池,淺淺的隻有一尺深。
這顯然是個隱藏起來的秘密監獄,牢房裏三三兩兩關著幾個人,一眼數去,六男一女,年紀大的已經白發蒼蒼,年紀輕點的,也已經胡子及胸、年在四十左右了,唯一一個婦人,蓬頭垢麵又黑壓壓的看不清麵目,依稀年紀也不小了。
這些人也不知怎麼回事,捧著肚子在地上打滾,似乎痛苦萬分,一聲聲壓抑不住的淒厲慘叫溢出口邊。
過了一會兒,一個刺耳難聽的聲音問:“今兒有沒有人想開了?”
冷知秋聽到對麵山壁上有鐵鏈響動,隨之吱吱嘎嘎似乎開啟了什麼鐵門,忙掙紮爬起身,躲在中間的大鐵柱後,卻見眼前鐵牢裏是一個年紀四十開外、身形清瘦的男子,一個年紀似乎更大一些、體形並不高大的男子,還有一個,則是那唯一的一個婦人。
清瘦男子捂著肚子縮成一團,卻抬頭看到了冷知秋,驚訝的張張嘴,旋即衝她使眼色,叫她小心側後方走進監獄的人。冷知秋看他有些老頑童的樣子,便猜這大概就是“老孫”了。
刺耳難聽的聲音再次響起,就在冷知秋身後,隔著鐵柱。
“其實咱家都懶得再問你們這幫臭蟲,唉,一晃眼都十幾年了,咱家也累了。剛來時,這裏還關著二十幾個,現在,一、二……”
聽這語氣聲音,倒像是個老太監,顫悠悠開始點起人數。
冷知秋拎著耳朵聽他的腳步聲,隨著他走動,繞著鐵柱子躲。
“唉,就剩七個,快一年了,上頭也不再來提人,不曉得要陪你們七個耗到什麼時候,唉,唉——咱家想回老家養老哇……”
這老太監唉聲歎氣不停。
鐵牢裏的七人漸漸從痛苦中平息下來,個個像死豬一般躺在地上,呼呼喘氣,沒人搭理老太監。
冷知秋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不知該不該現身,問那老太監帶路放她出去?但又怕好不容易從梅蕭手裏逃出來,萬一出去便又被梅蕭逮住,豈不糟糕?想著還是先問問鐵牢裏的人怎麼回事才好。
老太監囉嗦了幾句,便給七人發了饅頭稀粥,顫巍巍又走了。
鐵門吱吱嘎嘎關上,等到人應該走遠,老孫就先問:“小姑娘,不是叫你不要下來嗎?怎麼不聽勸?”
冷知秋便把自己的情況粗略說了一遍,她估計這些人和項文龍有淵源,又由老太監看管在這樣秘密的所在,八成又是為了項家的秘密,所以也就沒隱瞞自己的身份。
“啊?”眾人齊聲驚訝不信。
一個麵色慘白發青的人質疑:“你說你是項文龍的兒媳婦?有何憑證?”
“這哪裏有何憑證可言?即便有婚書,知秋也不可能隨身攜帶,到處示人:喏,吾乃項寶貴之妻——如此這般?”
“……”
老孫道:“項文龍的兒子,孫某是見過一麵的,要說這小姑娘,倒也和那後生般配,都是俊得讓人嫉妒呀。小姑娘,你說說,你公公婆婆怎樣的人,你夫君項寶貴又是怎樣的人?”
他這是考較冷知秋,來求證她的身份來曆。
冷知秋便道:“公公仙風道骨,奈何命運多蹇,為人頹廢;婆婆豪爽女俠,隻是有些粗蠻不講理;家中還有小姑一個,至於夫君他……他既有千般好,又著實可惡,不過,知秋自己也不是好媳婦,這才夫妻爭吵,落得如今這樣的境況,也不知外麵究竟如何了?夫君他……”
她咬唇說不下去,眼中有些酸澀。項寶貴想必尋她尋得著急,想著他的神態樣子,此刻,她早就心軟後悔,恨不能立刻飛回他的懷抱,就算生氣也要當麵打他咬他便是,再不想如此莫名分離,不知各自的前途安危。
有些感情,無法掩飾。
鐵牢裏的人默默看她,心裏都已經信了八分。
老孫幽幽歎息:“你若真是項文龍的兒媳婦,那可慘咯,掉進這裏就別想出去了。”
果然如冷知秋猜測所想,這些人都是項家好幾代的知交幕友,外麵的人隻道當年老皇帝下令血洗蘇州,殺光了文士,滅光了張家、項家有關的人等全族,沒想到,老皇帝留了一手,不僅保留了項文龍一根獨苗,還偷偷將二十幾個與項家關係最密切的文士全都抓在這裏,秘密審訊折磨。
究竟是什麼好東西,讓老皇帝這樣垂涎到死不忘?
連項寶貴都不知道,這幾個殘留的人難道會知曉其中一二?
冷知秋想起這裏的聲音有些古怪,外麵聽得見裏麵,裏麵卻聽不見外麵聲音,也就不敢問這些人關於項家的問題。
老孫給冷知秋介紹了鐵牢裏的七人,又勻了一個饅頭給她充饑。
牢中七人,老孫叫孫仲文;與他一起的夫婦倆,聲音沙啞的男子叫王爽,妻子也姓王,眾人都稱呼她為小王;那個麵皮慘白發青、有些多疑的人,則叫顧博;年紀最大的老者,叫司馬旬;其餘兩人,一個叫談碩,一個叫張良。
冷知秋眼睛一亮,問:“有一本《洪泉友人棋譚》,著者乃司馬旬,敢問老先生可就是那位批駁朱熹理學‘泯滅人性’的司馬旬?”
司馬旬意外的停下喝粥,沒想到,隔了幾十年,還有個小姑娘記得他當年寫的一本書,內心不由得激動起來。
“正是老朽。”
冷知秋比他更驚喜,恰如一個小粉絲見到了傳說中的偶像,雀躍得忘了身在危險的監牢,忘了身上的傷痛,直奔過去,隔著鐵牢柱牆,就和那已經六十多歲的司馬旬攀談起來。
說了一會兒,正興頭上,外麵腳步聲漸近,鐵鏈當啷,看來老太監回來了。
冷知秋急忙又躲到鐵柱子後。
“剛才你們在說什麼?咱家好像聽見了一個小姑娘說話的聲音……”老太監疑惑的巡視過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