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寶貴人在竹葉繽紛的半空中,死死盯著梅蕭懷裏的冷知秋,這一瞬的分神,一支鐵箭“噗”一聲,射穿了他的左肩。
“姑爺!”小葵大叫一聲,衝了過去,扶起半跪落地的項寶貴。
冷知秋腦袋發緊,眼皮直跳的扭頭去看,看到項寶貴左肩上貫穿插著一支箭,緩緩從地上站起來,頓時掩口倒吸涼氣,再回頭,怒目看向梅蕭。“你是故意的!”
故意在這時候做如此小動作,分項寶貴的神。
她揚手打了梅蕭一個耳光,狠狠推開他。
梅蕭並沒有用太大力氣去限製她自由,隻是抬手撫摸臉頰嘴角,感受那一耳光的辣辣疼痛。
他看著冷知秋奔向項寶貴,緩緩抬起手,猶豫要不要下擊殺令。
冷兔在一旁道:“小侯爺若是隻要知秋姐姐的身體,也不用等到今天。您現在殺了項爺,這輩子都別想知秋姐姐原諒您。”
梅蕭眯起眼,收手背負。“你長進了不少,看來她把你教得還不錯。”
距他們十步之遙,冷知秋拿絹帕捂著項寶貴的左肩,惱得眼淚都下來了。抬眼對上一張陰沉沉的俊臉,發現他右邊一縷慣常垂落的鬢發斷了,下巴胡茬間,有一道細淺的傷口,已經結疤,想來就是昨晚弄的。
有一瞬間,她心軟了,想要暫時不提夫妻相互信任的問題,好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團聚。
可惜項寶貴卻還在生氣,氣她不告而別,和別的男人聯手對付他;氣她被別的男人抱在懷裏;氣她口中“結交天下男子”的宏圖大業!
他推開小葵,一把扣住冷知秋的肩,黑眸滿是怒氣:“你不守婦道!難道讀了那麼多書,就沒學會相夫教子嗎?你一個深閨千金,怎麼可以讓那些臭男人出入後園?你是我項寶貴的妻子,怎麼可以當著我的麵和別人摟摟抱抱!?”
“你昏了頭麼?”冷知秋原本的擔憂被他這一通訓斥,頓時化為烏有,收起淚,臉上罩起寒霜。“當初你娘頭一回來我家時,就該知道,我冷知秋不是相夫教子的好女人,也不是逆來順受的小媳婦,你若後悔,咱們兩年之約還在。”
其實這是氣話。
“……”項寶貴被噎得胸口一陣悶痛。
兩年之約,和離……就像一個魔咒,盤旋回蕩在項寶貴耳邊,讓他兩眼發黑。
她要愛便愛,不愛便揮揮手的瀟灑,竟然能如此薄情!
昨晚是誰在他身下婉轉承歡?一個女人都把身心交付到這一步了,竟然還能揮袖而去?這不是男人才幹得出的事嗎?
他昨晚不過是稍稍限製她的自由,其實,更多的原因是希望把她綁在床上,等他回來把未完成的“大事”完成了……她卻把問題看得那麼嚴重,隨後發飆任性,這是什麼仙人脾氣?碰都不能碰,惹都不能惹?
項寶貴拚命吸氣,薄唇緊抿,勉強撐著自己,愣是一個字也說不出。
“小姐,您怎麼說這話?”小葵都聽不下去了。“姑爺,您也不該這麼說小姐。”
“罷了,小葵,快送此人出去找大夫。”冷知秋一張小臉滿是怒氣,從項寶貴身旁一擦而過,頭也不回的去了前麵會客的花廳。
小葵暗暗搖頭,這小姐看著嬌弱,心腸硬起來,可比冷老爺冷景易有過之而無不及。
再回頭,卻見姑爺項寶貴臉色跟鬼魅似的。
“姑爺,您流了好多血,奴婢送您去看大夫吧?”小葵苦著臉詢問。
項寶貴不理小葵,追上兩步,不甘心的追問冷知秋:“就算你要和我置氣,那你也是我項家的兒媳,如今我爹娘妹妹困在牢裏,項園裏亂成了一鍋粥,你不該去收拾一下嗎?卻有閑心去會不相幹的男人?!”
冷知秋聽得一怔,想了想便道:“這是個道理,下午我便去項園裏走一遭。”
“你!”
項寶貴又一陣無語,胸口又一陣悶。
你要說她無情吧,這會兒,她又很講道理,想訓斥她也找不到詞兒。卻偏偏讓他抓狂,恨不得撲上去好好揍一頓她的小屁股!
這兩夫妻鬧完別扭,一個硬憋著悶氣去了花廳,一個滿腹惆悵鬱結的縱身離去,隻在精致優雅的恩學府青磚地上落了兩攤血跡,滿地竹葉和箭羽。
還有各懷心思、表情錯愕的旁觀者。
梅蕭吩咐侍衛準備馬車,要去一趟胡一圖的知府衙門。
冷兔正要去香料鋪子,冷景易卻從竹林一側轉過來,招手叫他過去。
“小兔,你拿為父的手柬,去府衙大牢打點一下,別讓知秋的公公婆婆小姑受什麼委屈。”
冷兔嘻嘻笑著應了,正要走,冷景易又加一句:“若在府衙見到紫衣侯,你替為父轉告一下,就說我有話想問問他。”
“嗯。”
冷知秋坐在花廳喝茶沉思,一邊等著木子虛。
巴師爺走進來,臉色不太好。
“小姐,項家那個表親,婦道人家不識好歹的很,因小人拒了她的禮,將他夫婦二人送出門,那婦人便破口大罵,吵吵嚷嚷說些難聽的話,這在大門口鬧著,也實在難看,不知該當如何是好?”
冷知秋心神不屬的抬起臉,愣愣看看巴師爺。
巴師爺又忍不住抱怨:“老爺和小姐都文雅,怎麼夫家竟有那樣不識禮數的親戚?滿口弄堂小巷的尖酸刻薄,連小人都聽不下去。”
正明表嫂無非就是數落冷知秋做了官小姐,架子大了,眼裏沒有夫家,不守婦道雲雲。扯皮扯遠了,就把一些有的沒的都亂說一通,“和小姑搶男人”的老話題也被挖了陳芝麻爛穀子,引了一群無聊的三姑六婆圍觀應和。
如今項家在沈家莊買了那麼大一個園子,冷家老爺又突然從抄家的罪人翻身當了蘇州學政,別說正明一家表親,還有許多遠得說不清關係的姑表親、遠房親戚啥的,心裏可都有些不平衡啦!眼紅不說,想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怎麼也沒見項家、冷家給他們這些挨不上邊的親戚一點好處?
冷知秋想起當初出嫁前夕,見識過那幾個三姑六婆,著實讓人頭疼,幸好一直多事忙碌,也沒怎麼和她們打交道,一晃就快過去一年辰光,人心早就兩樣。
原本該夫妻共同麵對的問題,現在卻是她一個人在煩惱。項寶貴真正可惡,除了占她的便宜吃她的豆腐,整天不在家!她這會兒生氣,就挑了項寶貴的短處去想,至於項寶貴對她好的地方,她一時可想不起來了。
歎了口氣,隻能無可奈何對巴師爺道:“外人隻道我家有多風光體麵,卻不知煩惱何其多,如今連過冬的棉被都要發愁張羅……師爺,您幫我去周旋應付一下,就對正明表哥說,近日蘇州局勢難,我和夫君家都實在混亂得緊,過幾天公公婆婆他們出了府衙大牢,請他先去項家坐坐,我當麵考他一些問題,再來見我父親不遲。”
巴師爺領了話下去,正和木子虛在花廳門口擦肩相遇。
木子虛站在門口問:“知秋姑娘可在裏麵?”
巴師爺點點頭,匆匆給他讓了個禮。
冷知秋迎出去,主賓落座。
“木大夫,成王殿下當日是如何逃離京城的?”冷知秋問。
木子虛也不瞞她,“多虧了夫人您的書信及時,子虛不才,沒什麼功夫傍身,除了出些主意,也幫不了成王多大的忙,倒是夫人您的朋友叫徐子琳的,身手著實不凡,有‘他’護持,成王才堪堪脫險。”
冷知秋點點頭,暗忖,成王信中特別說了護身符庇佑,莫非就是指她一封信報警,徐子琳險境救了他生天?
如此,倒是莫名其妙和成王攀上了淵源,與父親一樣,稀裏糊塗做了“成王一黨”。
突然,她猛想起老宅父母房裏那架大衣櫥裏,曾見過一枚玉墜,背書永安二字,玉質極好。莫非——那就是成王的什麼信物?怎麼和她出閣前的舊衣裳放在一起?
“咦?”這麼想著,才發覺搬到恩學府時,並沒有再見到那枚玉墜,當時沒留意,此刻想起來,忍不住疑惑出聲。
“怎麼了?”木子虛探問。
“噢,家中出了些事,知秋近日總愛胡思亂想,木先生見笑。”冷知秋回過神來。
想了想,又問:“燕京腹背受敵,又遭遇旱年,糧食緊缺,這些事知秋一介小婦人,原本管也管不到的,不知成王殿下何故提及?”
木子虛怔住,皺眉沉吟。他也不知道朱寧為何要對遠在蘇州的一個小小婦人提這樣的軍政大事。
兩人相對默然片刻,木子虛一拍額頭,歎道:“江南大米不能通過運河送到燕京,隻有兩條路子可行,一是把守淮安的紫衣侯能夠撤去關卡,放行江南米商,二是避開運河關卡,經由海路偷運。這二者,也許真的隻有夫人可以幫成王一把。”
要麼讓梅蕭放行米商,要麼就是讓項寶貴出動海船,繞海路送到燕京。天氣越來越冷,海上行船很難,世上除了項寶貴,無人能夠做到。
冷知秋頓時抿唇無語。
父親冷景易與她,都和朱寧產生了說不清的淵源,莫名聯係在一起,休戚相關,想撇都撇不清。
到底玉墜子哪裏去了?張小野偷去了?萬一被捅到皇帝朱鄯那裏,人證物證俱在,私自結交成王的罪名可不小啊。
木子虛見冷知秋沒什麼反應,便道:“夫人不為成王考慮,也要為雁門關內外飽受韃虜鐵蹄蹂躪的百姓考慮,還有那些在苦寒之地抵禦韃虜的將士,每日連飯都吃不飽,怎麼打仗?朝廷為了防成王,根本不管北方百姓的死活,如今燕京一帶必然饑民遍野,唉!”
冷知秋的嘴抿得更緊了。
突然之間,如此大道大義的擔子架到她這個遊離世外、覺悟偏低的小女子肩上,算怎麼回事?
她當然不想求梅蕭做任何為難的事;但此刻也不想開口讓項寶貴去為一個不相幹的人奔波糧草。項寶貴那種人,覺悟更低,會答應才怪……此刻,他正吃著天大的醋,就包括了這個成王朱寧,讓他給朱寧運米,這不是笑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