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什麼?”冷知秋揉了絹帕,扔在一旁,“以後可別總向著他。疾風知勁草,日久見人心,這廝骨子裏是個可惡之徒。”
小葵沒聽明白,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樓下那位小侯爺呢?他就不可惡?小姐不會是打算與姑爺和離了,轉當侯府夫人吧?”
“放肆!”冷知秋蹙眉。
她還從未對小葵發過脾氣,突然發覺小葵真是太偏袒項寶貴,難怪當初差點一棒槌打死了梅蕭。
小葵撲通跪下,低頭不敢吭聲了。
“項寶貴給了你什麼好處,你這麼替他著想?”冷知秋狐疑的問。
小葵怔怔看著漆成暗紅色的木地板,想起項寶貴含笑凝睇的樣子,“小姐恁的心硬健忘?奴婢是極念舊的,不能忘記姑爺和小姐救了奴婢一命,不能忘記姑爺千般討好、萬般緊張,不能忘記姑爺和小姐的恩愛……這會兒也不知姑爺怎麼惹惱了小姐,還望小姐念著舊情,說姑爺兩句便好,奴婢想著,姑爺定是早就悔悟了,隻盼著小姐寬恕。”
“照你這話,我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冷知秋輕歎。往事一幕幕,不思量自難忘,她也並非無情。
這和感情無關,關乎尊嚴而已。
冷知秋漫自道:“人生在世,貴在自尊自重自信自義,籠中金絲雀兒尚知道向往高飛,不惜撞柱而死。我不能因為愛他,便要由他牽著鼻子走……我不去賭咒發誓什麼海枯石爛、情比金堅,但此心可昭日月。他卻總不信我,這種錯誤也不是初犯,不叫他長些記性,以後指不定叫我背些三從四德的道理,連頭也抬不起來了。”
三從四德,不是理所應當嗎?小葵怔怔不知該如何辯駁。
“你起來罷。”冷知秋拿起藍寶石蝴蝶簪,想了想,便放下,從妝奩匣子裏翻出最底下的那支珠釵,“今日戴這支。”
待下樓坐在廳堂裏,冷兔便進去抱袖一禮。
“知秋姐姐日安。”
“嗯,一起用早飯吧。”冷知秋招手讓冷兔坐到桌旁。
早飯極簡陋,白粥加幾塊腐乳。冷兔自己舀了一碗粥,將一塊腐乳仔細挑去表皮,拿銀勺舀了裏頭幹淨細嫩的完整方塊,放進冷知秋碗裏。
他做得極順手自然,冷知秋也無所謂。
梅蕭走進來時,便正好看見這一幕。
“令蕭,昨晚知秋任性了一回,多謝你寬待諒解,幫我守著恩學府。我這裏飲食簡陋,如果不嫌棄的話,一起吃點吧?”冷知秋站起身迎他。
冷兔怔怔停了筷,小葵抬起眼皮愕然。
梅蕭驚見她發髻上的珠釵,又見她起身相迎,竟有種受寵若驚、恍如隔世的感覺。他沒說什麼,默默坐到她身旁,看著她為他盛起一碗白粥,看著她也像冷兔那樣精心剔了塊腐乳送進他碗裏,心裏一陣陣莫名酸楚。
他略斂起袖,抬手捉起筷子,右手食指中指各有一道細細血痕,稍一用力,便沁出血珠來。
冷知秋吃了一驚,忙叫小葵去取藥。
“是項寶貴弄傷了你?”
“他也受傷了。”梅蕭看向冷知秋的眼睛。
冷知秋又吃了一驚,怎麼梅蕭的神情,不像已經死心的樣子?他還在圖什麼?本來以為梅蕭該死心了,所以用十分真心、對待朋友一樣對待他,誰知他的眼底竟然比昨晚還要陰沉可怖,深不見底。想起這人一貫任性,不知是要怎樣?
她也不問項寶貴傷了哪裏,雖然有些惦念,更憂心梅蕭的態度。
桌上三人,明明麵前都擺了一碗白粥,卻誰也沒吃。
冷兔從袖囊裏掏出十兩碎銀,放在冷知秋麵前。“月底了,這是倪掌櫃發的薪酬,姐姐先拿去貼補家用。”
冷知秋拿了一半,另一半塞回冷兔袖囊,笑道:“弟弟要做家裏頂梁柱了。你自己留一些,如今你也是有妻子的人,找機會去買些好禮物送給她壓壓驚。”
冷兔嗤了下鼻子,咕噥:“才不給她買。”
冷知秋念他年紀還小,也沒在意,正要問梅蕭放了公公婆婆小姑的事,小葵回來了。
小葵替梅蕭的手指敷了些藥粉,因傷在指節上,傷口又極細小,也就不用包紮。那手指素淨得像精心雕琢過一般,不染纖塵,小葵忍不住偷偷覷了兩眼梅蕭的側臉,如裁的鬢角,玉透的肌理。
就是稍瘦了些,弱不禁風,看著和小姐天造地設,卻不如姑爺那樣熱情。姑爺那樣的人,即便是外人瞧著,也會怦然心動,他看小姐的眼色,連她偶爾瞧見都會臉紅。
她一邊忙碌著,一邊道:“小姐,適才老爺叫巴師爺傳了話,說項家有個表親叫正明的,由那表嫂拾掇著,一早帶了禮來求見老爺,老爺問您要如何打發?”
冷知秋想要問的話被堵住,一陣煩心,悶聲道:“不去理會。”
那表嫂極貪便宜,正明就算做了官兒,也要被她害成貪官,冷知秋可不想父親手底下出來這麼一個弟子,讓他一生晚節不保。
小葵抿抿嘴,不敢再說什麼。她還以為小姐是在生姑爺的氣,才不理項家表親。
“吃飯吧,都涼了。”冷知秋說著低頭吃起粥。
一頓早飯還沒吃完,一個帶刀武士闖進來,看一眼梅蕭,便低下頭去。
梅蕭放下筷子,突然一把抓住冷知秋的手腕,“現在就隨我去北城外守備大營。”
“嗯?”冷知秋大惑不解,看看那武士緊張的樣子,旋即醒悟,項寶貴怕是又上門來了。
“明日,我父親與襄王將在北城魚子長坡會獵,那裏離你家祖墳不遠,我們瞧完熱鬧,正好可以去看望你娘。”梅蕭顧左右而言他。
他剛將冷知秋扯出小樓,就見項寶貴站在一株青竹梢頭,上下微微沉浮,長袍一角撩起,紮在腰際,灰黑色的綢褲現出一雙筆直的長腿,剛勁有力。
整個恩學府看似與往常無異,卻氣氛凝重,空氣中滿是肅殺交織的網。
項寶貴沉著臉看梅蕭握住冷知秋的手腕,卻勾著嘴角笑吟吟如冰花綻放。
“娘子,為夫才離開一會兒工夫,你就迫不及待找別的男人……哼,簪子也換了。”話說到後麵,幾乎能聽見磨牙的聲音,嘴角的冰花也碎裂開。
冷知秋心想,他昨晚還認錯,這會兒又醋天醋地,哪裏是真的認錯?分明是哄哄她罷了。
“小侯爺你鬆手,我答應你,稍晚和你一起去守備大營看看熱鬧。”
梅蕭猶豫了一下,鬆開手。
冷知秋卻又對項寶貴道:“夫君,知秋今日剛和紫衣侯大人、義弟冷兔共桌吃飯,現在要去會見木子虛大夫商議一樁事情,隨後還要隨紫衣侯大人去守備大營觀賞當今豪傑的初冬會獵,屆時到處都是英雄男兒,哦對了,沒來得及相告,別後這段日子,知秋夙夜夢寐的便是開一家書院,請好先生,收好弟子,起詩社,論春秋——夫君大約已經忘了當初約定,如今變卦翻臉不成?”
梅蕭聽得錯愕不已。
項寶貴更是眉頭擰緊,越是生氣,越是麵無表情,目光幽黑如洞。天下間有多少男人喜歡他的小嬌妻,他都不怕,反正誰敢搶,他就對付誰;他隻有一個要求,就是她必須對任何男人都冷若冰霜、視而不見,隻對他一人溫柔似水,隻對他一人有哭有笑。
可如今,聽她的意思,那是不知要對多少男人溫柔和善!
他不去惹冷知秋,怕被她又一頓搶白嘲諷,徒惹自己傷心傷肺傷脾,隻好對梅蕭怒道:“梅蕭你什麼意思?冷知秋早就已經是我的女人,是我明媒正娶回家的妻子,她心裏隻愛我一人,你擱這湊什麼熱鬧?”
他不說還好,一說就揭了梅蕭的痛傷疤。
“你真夠無恥,項寶貴!你敢說她真是你明媒正娶回家的嗎?我今生最大的錯誤,就是以君子之道,來對待你這無恥小人!”
項寶貴嘻嘻而笑,眉梢眼角挑起一抹寒霜。“你若是君子,何必囚我父母妹妹?你若是君子,何必圖謀我妹妹入宮做秀女?梅蕭,時至今日,你已非當初不爭天下的孔令蕭,你圖謀的,恐怕已經不僅僅是吾妻知秋,還有我項家祖宗的基業,是也不是?!”
冷知秋怔了怔,側目看向梅蕭,才發覺他臉色如此難看,也十分消瘦陰鬱,不複初見時的紈絝風流、公子如玉。
梅蕭垂眸,冷笑一聲,不理會項寶貴,也不看冷知秋,隻輕輕自語:“為伊消得人憔悴算什麼要緊?為伊改了一副心腸,舍棄一切夢想,你做得到嗎?”
站在他身旁的冷知秋愕然,看向他的目光,有震動,也有困惑。
這一幕看在項寶貴眼裏,頓時好一陣氣悶,兩袖揮卷,鼓起竹葉紛紛揚起,在空中盤旋成兩條青龍一般,蓄勢要衝向梅蕭。
幾乎同時,四麵八方羽箭射出,全部精準的殺向項寶貴。
項寶貴是孤身進來的,沒帶一個屬下,他是來接媳婦,不是來和官兵為敵,目前為止,他還沒有造反的打算。
上百支烏黑的鐵箭,射穿凝固如冰糕的空氣,咻咻聲震動耳膜!竹林一陣風過,沙沙輕響。
冷知秋、冷兔、小葵都驚詫得瞪大眼睛,呼吸也停滯了。唯有梅蕭見怪不怪,冷冷注視著項寶貴。
“夫君小心!”冷知秋嚇得脫口而出。她是和項寶貴置氣,可沒想過要這樣以命相搏呀!多大點事兒,他就不能回去反思兩天,等大家都心平氣和,再來接她嗎?
隻見項寶貴猛地彈離竹梢,隨著兩條竹葉青龍,急衝俯瞰,黑袖袍被勁風扯得筆直如黑色的羽翼,滑翔而過,與箭雨擦身相錯,仍然衝向梅蕭。
一陣箭雨瞬息之間隕落,幾乎同時緊接著,又是如蝗的鐵箭再出。
冷知秋對梅蕭道:“先叫他們住手吧,萬一傷了誰都不好。”
梅蕭眼中掠過一絲複雜,勉強笑笑,說一聲“好”,卻把手臂一伸,突然攬過冷知秋的細腰,用力往身邊一帶,帶得她跌入他懷裏。
冷知秋頓時脊背僵硬,寒毛直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