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他該覺得慶幸?至少,她那麼愛著他們兩人一道擁有的女兒?還是該悲歎,她這一生,隻剩下一個公主寄托心懷而已?
有時候,他當真不知是像他這樣的男人可怕,還是像丁柔這樣的女子更殘酷。
“你進宮前,你爹曾經提過一回,你生了一場很厲害的病,到底是什麼病?”佑爵的眼底有笑,但不知為何,在幾乎沒有任何光線的暗處看天子的臉,丁柔卻隻覺他此刻陰沉而可怕。
他鮮少流露出這麼一麵。
當然了,並不意味著他沒有這樣的一麵。
丁柔站在原地,不知是這兩天還未徹底痊愈的風寒讓她手腳冰冷,還是因為在黑暗之中觸及此刻佑爵眼底的涼意,她的背脊之上仿佛被一條毒蛇緩緩纏繞蛇行,她幾乎要咬緊牙關,全神戒備,但還是刻意讓自己的嗓音,聽來沒有任何波瀾。
“都過去五年了,臣妾不記得了。”
佑爵不動神色地喝了一口茶,身為天子,本不必太過費心後宮之事,也不必太好奇每個後妃身上發生的故事,他的責任,是自己在位幾十年,將北國變得越來越強大,如今局勢看似穩定,就像是下棋,沒有一成不變的棋局。風雲易變,江山易改。
他才從大聖王朝回來,佑爵跟秦昊堯不同,他並非霸道殘忍,對付女人的時候,也心知肚明不必將女人逼向絕地,咄咄逼人,不是他一貫做法。
既然丁柔說不記得了,五年時光足以讓她忘卻宮外發生的所有事,包括一場沒必要耿耿於懷放在心裏的疾病,當然了,聽上去站得住腳。
丁柔默不作聲,她並不覺得自己比其他他更寵愛的妃嬪更懂得他的心,更了解他的為人,但她卻似乎隱約知曉,佑爵並非真的相信她的這一番說辭。
她說不記得了,他就真以為她不記得。
他不過,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不過,給彼此再留一個情麵而已。
在這一刻看來,似乎佑爵是一個很體貼的夫君,並不曾讓彼此曝露最醜陋的模樣,也不曾將此事推向無休止的爭吵鬧得雞犬不寧夫妻反目成仇,撕破臉皮,分外難看。
佑爵不說,但不證明他不知道,但因為丁柔依舊自欺欺人,他更是篤定當年的那段感情,曾經將她傷的很深,說不定,也是曾經在鬼門關走了一趟才回到這個世間。
當年,誰都知曉,丁家長輩對幽王長子靖遠世子頗有好感,聽聞兩家也有過幾年往來,定是打算兩家結親,不過後來,世子娶了另一戶的小姐為世子妃,而丁柔,就是在靖遠世子成親後半年的時候,進宮選妃。
佑爵並不天真地以為。這些都是巧合。
她進宮之後,他並不曾因為丁家的緣故而寵愛她,甚至幾乎在她進宮一年後,他才第一回寵幸了柔妃。
那一夜,是她的初夜,她是幹幹淨淨的處子之身。
而佑爵,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是徹底擁有她身體的男人。
當然,他並不在意,得到的每個女人都是處子,當然了,哪怕她年少時候當真跟靖遠世子有過感情,丁家的家教也依舊讓她秉持禮數,深諳女子矜持的道理,不曾輕易將清白獻給任何人,哪怕是心儀之人。北國跟幾個鄰國有所不同,男女之情講究你情我願,並不過分追究女子的處子身,但北國女人一旦認定了男人,卻比別國的女人更加忠誠。而丁柔始終不曾在感情中迷失,在看待男女情愛方麵並不如此守舊的北國而言,當真是個稀奇的事。
“朕出宮的這陣子,沅陵乖嗎?”
她彎唇一笑,垂下長睫,幽然開口。“是,皇上不必擔心,沅陵每日都在臣妾身邊,皇上若想念沅陵,明日去看看她吧。”
唯獨談及他們的女兒,佑爵才能在丁柔的眼底,見到些許自然而然的溫柔,她進宮這麼多年,從未說過一句請求他來看看自己的話,唯獨為了沅陵,她願意跟佑爵開這個口。仿佛在丁柔眼底,他隻是沅陵的父皇,而並非是她的夫君。
丁家教導出來丁柔這樣的女子,丁柔教養出來的公主,自然也不必他多費心思。
這麼想,在教導子女這一麵上,他對丁柔有充足的信心。佑爵從丁柔的身影上移開視線,在黑暗之中對話,似乎不必偽裝彼此的情緒。
或許,他對丁柔而言,並不是對的那個人。
而丁柔於他呢?
佑爵靜默不語,疲憊難以徹底遮掩,他銘心自問,他從來不缺女人,畢竟這世上美麗的女人很多,討人喜歡的女人也很多,他也曾經將許多後妃擁入懷中,也曾在無數個夜晚,寵幸她們之中的一人,在溫柔鄉中沉睡到天明。
這似乎就是千古帝王生存的法則。
他隻是在下一瞬,覺得他跟丁柔很相似。
他們都已經從悲傷之中走出來了,結束了一小段過去,但還有更久遠更漫長的路要走,要比以前,更好地走下去。
他何必苛責丁柔不曾對自己付出真心?事實上,麵對這麼多後妃,哪怕麵對最寵愛的麗妃跟燕妃,他寵溺嗬護,卻又真正地愛過她們嗎?
所謂風流,是將僅有一顆的心,分成百份千份,分給她們許多人?
佑爵的語調慵懶,無人察覺他今日的情緒,並不對頭,他不願再多花心思去挖掘丁柔身上的秘密,更沒必要把她剝除的體無完膚。
“朕要就寢了。”
“臣妾為皇上鋪好被褥,今兒個天氣很好,臣妾特意讓下人將被子曬了好半天,皇上睡著定會覺得溫暖。”丁柔隨即轉身,走向紅木大床的邊緣,彎下腰去,輕輕將錦被抖落,突地一團黑影朝著她撲來,尖利爪子,在她的手背上劃上幾道極深的血痕,當下就血流如注。
“喵。”
黑影正是黑子。
張牙舞爪驕傲不可一世的狸貓。
從床沿躍下,優雅地坐在地毯上,高貴地坐著,歪著頭舔舐著自己的爪子,金黃色的眼瞳,虎視眈眈地望向床邊的女子。
“你受傷了?”佑爵驀地站起身來,疾步走向她的身邊,一把捉住她的柔荑,湊近自己的俊臉觀望,滿手的血汙,哪怕沒有點上蠟燭,他也看得清楚。
那一刻,眉頭緊蹙,臉上笑容全部斂去,沒有表情的佑爵,仿佛憂心忡忡,麵色凝重。他居然有些心疼。
黑子。
黑子或許是這世上最長壽的狸貓了。
自從佑爵將這一隻黑灰色虎皮斑紋的狸貓留在宮裏,它就一直在寢宮陪伴天子,但因為野獸脾性古怪狡猾,時而更會凶惡狠毒,除了跟天子親近,這隻狸貓誰也不理會,誰也無法讓它服從,素來高傲隨性。這宮裏被這隻狸貓爪著咬著的,十年來也有十來人了吧。
“黑子都睡在被窩裏,可見真的很暖和……皇上安心歇息吧,臣妾回宮抹點藥就行了。”她依舊不著痕跡地垂下了手,血滴從手背上落下,她驀地從腰際抽出隨身攜帶的絲帕,將手背綁縛紮好,不想髒汙了天子的手。
她的一舉一動,全部落在佑爵的眼底。
哪怕,她的打趣依舊讓他無法笑起來。
甚至,他隻覺得她的笑聲之中,透露出淡淡的悲哀和無望。
都是他的錯,是他的疏忽。
若不是他執意不點蠟燭,丁柔也不會無法看清在錦被中的狸貓,更不會被野性未泯防範攻擊的狸貓所傷。
雖然她甚至不曾呼痛一聲,但他握住她柔荑的那一刻,察覺的到她無法控製的輕微顫抖。
他是黑子的主人,卻無法讓黑子對他的皇後表示友善,很多事,不是丁柔不曾用心,而是他無心。
黑子闖了禍,他卻不責備,相反,隻是目送著被抓傷的丁柔轉身離去。
讓她如此生活的人,是他自己。
陪伴他五年之久的女人,他親自冊封為後的女人,甚至還不如一隻愛寵狸貓。
他在丁柔的眼底,原來是如此的冷漠,如此的殘酷不仁。
他還能責怪丁柔不愛他嗎?
她付出的,已經遠遠超過他給她的了。
“留下來。”
他朝著丁柔的身影,胸口一陣措不及防的悶痛,他就在隻剩下一線光明的黑暗之中,目送著她纖弱的身影越走越遠,下一瞬,就將離開內室,走去外堂了。
丁柔似乎不曾聽到一樣,甚至步伐沒有任何的緩慢,漸行漸遠,最終離開了皇帝的寢宮。
直到身後的下人將寢宮的大門合上,她才用盡了身體內的所有力氣,每走幾步,就依靠在無人經過的牆壁角落,背脊貼著冰冷的牆麵,她緩緩的抬高雙手,掩麵悲慟。
眼淚,無聲地彙入她手上纏繞包紮著新鮮傷口和血色的白絹之上,血汙的氣味,離她的口鼻那麼近,近的她措不及防。
回憶,早已葬送在她的心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