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當我是你的少爺?”張少錦的唇畔沒有任何笑容,對每個人他都能笑臉麵對,這是他與生俱來的教養,若不是仇人見麵,沒必要總是冷眼相對。更別說這個在他身邊的時候,從來不曾偷懶懈怠闖禍的女子,但此刻他見著一個多月沒見麵的小薑,卻沒了一絲一毫的笑意,而他卻還未察覺自己的異樣。
這一句,落在薑小芹的耳畔,卻更像是冷聲逼問,她從未見到如此冷淡的張少錦,看他這麼晚還在酒樓外,定是早已摸清了她的真實身份,來質問她的,他定是很生氣,生氣極了才會看來如此可怕。哪怕他不曾勃然大怒,哪怕他不像爹一樣生氣起來吹胡子瞪眼,但她認識的是一個天天都是以笑迎人的儒雅少爺,如今臉上沒有任何神情,那不是更可怕嗎?
胸口一糾,她的眉頭更重,朝他走近幾步,急忙辯解清楚。“我不是有意隱瞞你的,隻是……我跟家裏鬧翻了,也不想被人知道我在張家,我是不得已的。”
“少爺你是不是特別討厭有人騙你?其實我也是這樣的,平日裏我從不說謊,可是我有好多好多苦衷,你就不能原諒我嗎?”她揚起那張令她看來年紀很小的娃娃臉,神情無辜至極,豎起一根手指頭,在張少錦的眼皮底下來回晃蕩,話鋒一轉,她更是強調多回,滿目激切。“就這一次,我就真的隻說過一次謊話,隻騙過你一次而已,真的真的就一次而已!”
這麼多話活潑的丫頭,才是他認得的小薑,張少錦看著她生動的神情,沉默了許久,唇畔旁終於生出一道很淺的笑容。
“你離開了張家,就不是張家的下人了,沒必要口口聲聲叫我少爺。”他隻是淡淡地睇著她,用他招牌式的笑容敷衍她而已,平靜無波的一句話,落在薑小芹的耳畔,當真是比凜冽寒風還要冰冷寒心。“我不是你的少爺。”
他不是她的少爺。
兩年之內,他對自己說的話也有不少,但從來沒有一句話,這麼揪心,這麼讓她不好過,像是他刻意在兩人之間,畫了一道清晰的界限,不許她再越境哪怕一步。
她不是張家的廚娘,她是薑家的小姐。
他,終究隻是她認得的,卻即將要消失不見的一個人而已。
即將,成為她記憶之中的故人而已。
那一瞬,她當真是無比心酸,像是將一大桶的陳年老醋灌下喉嚨,酸的眼淚都要落下來了。但不管如何,她當真是欺騙了他,有意也好,無意也罷,那是事實。
“你果真生我的氣了。”
她的繡鞋,像是粘在了路麵上一樣,也不能走前一步,更無法後退一步,身子僵硬麻木的宛若木雕石塑。薑小芹生性固執好強,從不多愁善感,也不喜歡哭泣流淚,但她知曉,若是他們之間沒有緣分,她也無法勉強,她喜歡他又如何,他一點點也不喜歡她啊……
這一道輕輕的歎息,縈繞在空氣之中,糾纏在他的手腳上,從華服之下透露進去,一點一滴地滲透到他的骨子裏去。他不難看出她並非矯揉造作的難過傷心,也知曉他並非毫無觸動,但他卻還是鎮定冷靜地開了口。
“你何時第一回見到我?為何想到張家做事?為何不告知我實情?”
一連發問三次,他對她的疑惑,早已超過了主仆之間該有的那丁點關心,若換做別人,他問也懶得問,因為認定那是跟自己無關之事。
見薑小芹有些許疑惑錯愕,張少錦的眸光定在她的身上,眼神仿佛是在說。你說過不撒謊的。
若想證明她並非出於其他目的而接近他,她唯有說出真相,一個字也不能隱瞞造假。
因為,她已經對他撒過一次謊了。
她要他知曉,她並非冥頑不堪的壞丫頭。
“第一回見你,是兩年前,在張家鳳儀客棧開店那日,你正巧在客棧裏,我正巧走過,那回我在樓下點了一壺碧螺春,坐了半天呢。那天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後來我為了逃婚離開薑家,見了張家管家在城內招工,我就去了。我沒有告訴你我的身份,是因為……我不想你將我當成是薑小芹看待,我寧願聽你叫我小薑。”
這些,都是她的心裏話。
無論,他心還是不信。
似乎,他也並不相信這樣的姻緣,也曾有過跟薑小芹一模一樣的擔憂。他不難聽出她的言下之意,巨富之家,往往也是講究門當戶對,她厭惡的是商人間總是計較利益,挖空心思斂財生財的作法,對商場上的事也沒有任何興趣,自然不願自己的終生大事,也被當成是一件生意。
張少錦的眼神不變,唇畔的笑容溫文儒雅,伸手覆上她的肩頭,跟往日一樣,沉默了許久,他才問了一句:“你也是商家之後,該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你家也是做酒家生意的,知道你在別人的客棧裏點了上好的碧螺春,促成了別人的生意,薑老爺才該真的生你的氣。”
薑小芹依舊不怕累地抬起頭,她又急又氣,百口莫辯,而他卻一如往昔地淡定平和,從容不迫,兩人的性情相比起來,更有天壤之別。
如今雲裏霧裏地聽完他的一番問話,她徹底怔住了,當真是她呆傻,還是他愚鈍?“你真的把我的話都聽了一遍?真的聽清楚了嗎?”她的重點明明是為了再見到她才委屈自己當張家的小廚娘,而並非是在他名下的客棧點了一壺碧螺春花了好幾錢銀子啊。
“聽清楚了,你說你喜歡我。”張少錦的笑容依舊很淡,但那雙眼眸之內,漸漸多了些別的情緒。
“是啊是啊,就因為喜歡你才去張家的。”
一時情急,她滿麵緋紅,脫口而出,話卻隻說一半,才發覺他俊朗麵容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仿佛是……她掉入了他的陷阱。
她不該懷疑他,他向來都是一個睿智聰敏的男人,絕不會連她這點小心思,還捉摸不透。
他久久凝視著眼前的女子,唯獨他無法自欺的是,跟小薑相處的時候,他……比起麵對任何人,有了更加真實的喜怒。
讓一個女兒家先坦誠自己的心跡,是否他根本沒有男人的擔當?
時光荏苒,一切都過去了。
他,不想再這麼下去了。
他,也該有新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