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沈櫻醒的比那回更晚。
直到窗外夜色深沉,沈櫻才睜開了眼睛,穆槿寧扶著茶幾,站起身來,緩步走到沈櫻的床邊。
“如今,你心滿意足了……”沈櫻眼眶泛紅,一睜開眼就看到穆槿寧,她胸口心痛如絞,從昨夜開始她就腹痛難忍,天還沒亮的時候請來大夫,整張床上都是血色,她一想起今早的光景,就難過極了。
“真是惋惜,這個孩子原本就像是初生的朝陽,隻是還未看一眼這世道,就走了。”穆槿寧眸光沉痛,她早已分不清,自己說的,是沈櫻的孩子,還是自己的那個孩兒。
沈櫻閉上眼,不去看她,如今誰的話,落在她的耳邊,都是格外刺耳。
穆槿寧垂眸,不冷不熱地說了句:“你知曉我為何從來不動你?”
沈櫻緊閉牙關,蒼白麵容上沒有任何神情,她把這個孩子當成自己的唯一的指望,所以用盡了法子,吃的是一等一的藥膳補身,日日要休息不少時辰,到最後越來越貪睡,沒想過過度的貪逸,居然也會要了這個孩子的性命。
隻聽得穆槿寧清冷的嗓音,像是寒冰一般刮過她的耳際,讓她的雙耳一陣耳鳴。“不是我不敢動,更不是我不能動,而是。我明白你失去孩子的痛處,這個痛我也嚐過,才不願踩在你的痛處,不願往你的痛處上紮。”
“我沒有孩子,你在王爺心目中的地位,就更難撼動了。”沈櫻無聲冷笑,氣音虛浮,說著這一句話,早已沒有任何指望了。
“你還不清楚麼?你有沒有孩子,並不會改變什麼。”穆槿寧轉過身子,望向窗外的夜色,濃霧還未全部散去,如今一眼望過去,卻什麼都看不清楚,就像是眼前蒙著一張絲帕,霧蒙蒙的。
是,不會改變什麼,一切,都跟以前一樣。
沈櫻別過臉去,緊閉的眼眸之下,漸漸淌下了兩行清淚,直到穆槿寧越走越遠,她才徹底失聲痛哭,無論代兒如何勸慰,都止不住哭泣。
這一夜,沈櫻沒有等到秦王,穆槿寧也沒有等到。
他根本不曾回王府。
直到二更天,雪兒看穆槿寧依舊躺在床側不曾放下手中的書卷,才靠近,端來夜宵銀耳蓮子羹,隻因穆槿寧在錦梨園回來的時候,連晚膳都不曾用。
穆槿寧喝了兩口,神色平靜,心中卻揣摩著,秦昊堯到這個時辰還沒有回王府,到底被什麼事耽擱了?
這陣子,也不知他為何而如此忙碌。
秦昊堯回了王府,還不知要為了沈櫻的小產,鬧出多大的動靜來。
雪兒從穆槿寧的手中,將瓷碗端來,笑著問了句。“郡主還不乏?”
“睡不著。”穆槿寧眸光一閃,淡淡望向身邊的婢女,掀開身上的錦被,取下一旁掛著的外袍,披上身子。“雪兒,不如陪我出去走走。”
“好。”
雪兒應了一聲,隨著穆槿寧走出了雪芙園。隻是這一路上,穆槿寧都獨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不曾開口說哪怕一個字。
穆槿寧將花園轉了一圈,最終腳步落在書房不遠處,她驀地臉色一沉,站在淺淺的霧氣之中,不禁眯起雙眸,遲遲不曾移開視線。
書房在夜色和霧氣之中,幾乎都無法看清楚輪廓,隻是唯獨……那一丁點燭光,從迷霧之中透了過來,在靜謐無聲一片黑暗之中,格外顯眼明亮。
他,何時回來的?
今日,他原本出去辦事,回來的路上,正好路過邊郊,鬼使神差一般,他看到了穆家墓園。
想來,或許要去這兒的心思,早已深埋心底。
他走入墓園,漸漸走到那淑雅的墓前,負手而立,望了一周。這裏跟每個墓園沒有多大的不同,通往墳墓的一條白石大道,周遭野草叢生,更遠處有一小片樹林,如今枝椏都光禿禿的,隻是樹林深處,偶爾傳來烏鴉的低啞鳥鳴聲。
那淑雅的墓前,有一小叢野花盛開,綻放著嫩黃嫩黃的嬌顏,在如今萬物蕭索的寒冬,讓人看了一眼,心口淌過些許暖意。
他眯起黑眸,抬起俊臉,似乎不遠處,有一道異樣的風景,吸引他走過去。
他微微怔了怔,冷著臉,最終還是走了過去。
矮矮的墳墓上的土,還未徹底變成一樣的顏色,應該是一年之內的新墳。
半月多前的暴風雨,衝刷簡易墓碑,如今的墓碑斜斜在土中立著,看來格外寂寥淒楚。他俯下俊挺身子,手掌附上缺角的墓碑,不經意瞥了一眼,猝然黑眸一沉。
他的指尖,漸漸移開,直到清晰看清墓碑上的名字,他的心口一震,喉口浮上濃重苦味。
紫煙之墓。
他的手掌,徹底移開了,所有黑色字體,都映入他的視線。
表姐楊紫煙之墓。
是一個人親手寫的字,這樣的字跡,他當然認得出來。
楊紫煙。
京城有一種說法,墓園陰氣極重,若是陌路人去衝撞了,驚擾了鬼魂的清淨,惹怒了鬼魂,便會惹來血光之災,或是遇到蹊蹺詭異之事。
而一旦遇到了,便說是,撞鬼。
秦昊堯這二十幾年,在後宮也聽到許多詭譎秘聞,但他心中清楚,可怕的從來不是神鬼,而是人的心思。
隻是今日半夜回到王府,管家告知他,今日王府出了一樁不小的厄運。
懷胎六月的沈櫻,落了胎。
而他今日,才去過穆家墓園,更是看到了楊紫煙的墳墓。
“王爺要去看看王妃嗎?”老管家在一旁候著許久,才低聲問出口。
秦昊堯麵色陰鶩,他遲遲不曾去深挖穆槿寧身邊那個女人,楊紫煙的死因,更不曾深想,為何楊紫煙會埋在穆家墓園,若當真隻是服侍她的丫鬟,即便死了,也不該進穆家。
到底,她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
見秦王遲遲不曾開口,老管家放下手中的參茶,還是退了出去。
秦昊堯蹙著濃眉,不知為何有些坐立難安,或許因為他回來的太晚,今天從清晨到如今的霧氣都不曾散去,如今整個王府,所有人都已經陷入夢境,沒有任何一個院子還點亮著燭火,格外安謐冷清。
他從一開始,就覺得楊紫煙那個女人的死,有些蹊蹺。她的身後,仿佛就像是如今的迷霧重重,他身處其中,不曾看清最終通往的路。
秦昊堯沉下臉,站起身來,無心再看手邊的文書,推開門去,大步走出庭院。
腳步,停在花園前的那一條小路上。
迷霧,像是無數條輕盈的綢帶,浮現在他的眼前,隨風舞動。他眼前的風景,時而清晰,時而迷幻。
隻是他在那一片風景之中,看到了她。
穆槿寧隻著裏衣,雙臂交握,握緊身上披著厚重的皮毛風袍,一頭黑發在風中輕輕舞動,站在迷霧之後,她動也不動。
她眯著眼眸,望向書房的方向,身邊的雪兒提著晦暗不明的燈籠,淡淡的燭光,卻無法照亮她此刻眼中的顏色。
霧氣,不知過了多久,才漸漸消散開來。
月光灑落她周身,纖毫畢現,仿佛白皙麵容上的每一根汗毛,他都看得清楚。隻是她的眼裏仿佛沒有他,依舊被迷霧籠罩,她最終漠然轉身,雪兒提著燈籠小跑幾步,照亮她回去的路程。
這一回,他沒有縱容自己,想跟上去的衝動。
就這般,遠遠望著穆槿寧,離開他的視線,漸行漸遠,最終,消失不見。
整個世間,似乎在下一瞬,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