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堂走入內室,她越是走入其中,就越覺得其中晦暗不明,不過,如今正是白晝,屋內居然還點著蠟燭。
她細看之下,發覺內室的幾道窗戶,都已經被白紙封住,約莫是太醫囑咐這等病症無法見光無法透風,才會做出這等行徑。
“是誰來了?”
熟悉的嗓音,激起穆槿寧心口的莫名心酸,她終於看到床幔之後的女子,倚靠在床頭,聽到她的腳步聲,才低聲詢問身邊的宮女。
“回太子妃,是崇寧郡主來了。”
“崇寧?”太子妃仿佛微微怔了怔,似乎有些茫然,念著這個名字,卻又猛地掉轉過頭去,仿佛不願看她,亦不願讓她看到自己此刻的容貌。
穆槿寧不禁滿心沉痛,扶著床沿,坐在床前的圓凳之上,帳幔拉著,其實她根本隻能看到夏侯柔的輪廓身影,根本無法看清她的麵貌。
夏侯柔本是天之驕女,樣貌長得好,性情也好,家世更是數一數二,年紀輕輕與太子一見鍾情,當了太子妃,這原本就是世間佳話。誰曾想過,隻是一年光景,就將一名風華正好的女子,折磨成這等慘狀?
“我知曉你亦不想見我,如今東宮守衛森嚴,便是篤定太子妃你如今的病症,跟那人有關,我又跟那人日日相對,自然是逃不開那嫌隙了。”
穆槿寧輕歎一聲,在帝王之家,明的暗的太多機關,仿佛要想存活,就要滿腹歹毒,夏侯柔天真灑脫,難道竟也要淪為權勢爭鬥的犧牲品?
隻是夏侯柔沉默許久之後才說的話,卻讓穆槿寧豁然開朗,她並無滿口冷漠尖酸,一如既往,平和開朗。“母後也跟我說,是秦王下的毒手,可當真如此麼?在行宮那麼多天,太子同我根本沒有見過一回秦王,若硬要說是秦王在行宮建造的時候埋了伏筆,我倒還覺得牽強。”
“太子妃心中真是清明。”穆槿寧隔著厚重帳幔,望著那身著白色裏衣的女子,隱約看得到她披著一件白狐皮製成的袍子,黑發完成素髻,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聽到此處,卻是輕笑出聲,歎息浸透在笑意之中,頗為心酸。“以我如今這境遇,我哪裏還有心思擔心懷疑別人?我如今在這連光都透不進來的宮裏,自身都難保了。我隻想著,能否明日一睜開眼,就能看到陽光照進來,這一場病,就像是一場噩夢,突然什麼都沒了,什麼都好了,然後,我就跟以往一樣,跑著去見太子殿下,哪怕聽聽他跟往日一般說我沒個正形也好,被數落了還照樣笑得出來……”
夏侯柔的這一番話,卻不知為何刺痛了穆槿寧的心,她神色一柔,輕聲撫慰。“太子不是每日都來看太子妃麼?太子妃在太子心中,自然是無可取代的重要。你要養好身子,千萬不能再每日這般消極,多愁善感。”
“崇寧,你今日會來看我,說真的,我並不懷疑你的用心。有的人結識了一輩子,還無法信任,有的人隻是見過幾回,卻仿佛熟悉的跟前世知己一般。崇寧你,我本是喜歡極了,若不是生了這莫名其妙的病,早就召見你到東宮來了,說不準,這麼大半年,早已成了無話不談的摯友。”夏侯柔耐心之至地聽完她的安慰,嗓音之中,依舊還有笑聲,隻是聽起來,依舊令人黯然神傷。
穆槿寧沒曾想過,身在東宮太子身邊的夏侯柔,也會遭遇不測,隻是她依舊無法篤定,夏侯柔身上的怪病,是下毒所致。她蹙眉,心口被千斤巨石壓著,宮女給她送來一杯茶,她捧在手中,也不曾喝一口。
隻聽得夏侯柔沉默了些許時候,再度開口,言語之中,滿是女子最細膩的心思和感慨。“太子殿下對我的心意,我自然是清楚的,否則又怎麼會嫁給他?可是,崇寧,時間是最可怕的東西,就算這場病不會要我的性命,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生著這種病,太子即便不厭惡我,也絕不會再喜歡我了,他對我的情意,也終究會被磨光殆盡。而母後……就算不怪罪我,再過兩年,也絕不會攔著禮官給太子擬定選妃,難道我還能用這種病去拖累太子?是我真心喜歡的人,我不忍心,還不如這病早些讓我走的好。”
“這病說不定,沒有太子妃想的那麼可怖。”
穆槿寧眼神一沉,晶瑩麵容上沒有一分喜怒,沉聲道。
“崇寧,別安慰我了,若是小病,如何難得住那麼多太醫?太子從宮外請來了名醫,如今的藥,也隻是穩住病狀,並無好轉的跡象。”夏侯柔苦苦笑著,她天性樂天知命,隻是更怕這等磨光人所有耐性的煎熬,傷了所有人之間牽係的情感。
“你願意讓我看看你麼?”
穆槿寧探著身子,往前挪動幾寸,語氣之中,滿是溫暖柔情。
“除了貼身服侍的宮女,幾乎無人願意看我的臉了,你當真想看?”夏侯柔身子一僵,這才轉過臉來,透過帳幔仔細望向不遠處的穆槿寧,如今但凡來探望她的人,都會帶著麵巾,唯獨穆槿寧,她的臉上什麼都沒有。她的胸口湧上一陣莫名暖意,其實她也不願相信自己的疾病,會連累別人,隻是又無法說出口,那些帶著蒙麵巾來看她的人,她一個都不想見,與其聽他們說幾句安慰話,還不如一個人呆著。
“你跟太子好像,他也是執意不肯帶那些東西,說如果會過人,早在行宮就一起生病了。”夏侯柔的眼眶不禁變得通紅,她雖然方才才說出那些話,其實內心牽念的人便是對她一往情深的太子,隻是太子還年輕,她無法自私霸占他,拖他的後腿。穆槿寧的坦誠,更讓她愈發想念太子秦玄。
“若是太子妃依舊相信崇寧的話,就不妨讓崇寧看看。”
穆槿寧眼波平靜從容,她探出一隻柔荑,見夏侯柔不再說話,才無聲將帳幔撥開。她看了一眼夏侯柔的麵孔,仿佛不敢置信,她猝然起身,直接坐到床沿,這才能更靠近地看仔細了。夏侯柔見她跟自己隻有咫尺距離,蹙眉,正想開口,已然被穆槿寧生生打斷:“你不用勸我,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借著燭光,她審視著那張麵容,她看的太過專注,眼神之中卻沒有一分嫌惡和別扭,才使得夏侯柔安心給她窺探。
夏侯柔原本是長著一張嬌美稚嫩的麵孔,特別是那雙大眼睛,格外有古靈精怪的神韻,隻是如今,她的臉上長著幾個膿皰,有的已經收幹,有的隱約看得到還有膿水。由於許多日子不曾曬到陽光,原本蜜色的肌膚,蒼白如紙。
穆槿寧不曾言語,視線又從她的臉上,落到脖頸之上,那裏也無法幸免,也長了一顆,她輕輕拉過夏侯柔的手,夏侯柔被她過分親近的舉止嚇壞了,不免揚聲阻止:“別碰。”
她仰起小臉,默默望向夏侯柔滿是淚光的眼眸,淡淡一笑,柔聲說道:“沒事的,你沒聽說我沉入湖內昏迷了四天還會醒來活下去,太子妃你身上的,也絕非能是什麼歹毒的惡疾。”
話音未落,她便已經垂下眼眸去,輕輕拉開夏侯柔裏衣的袖口,那纖細白皙的玉臂之上,也有幾個收幹的腫泡,如今貼著肌膚,已經成紫黑色了。
待她審視了許久,夏侯柔才驚覺穆槿寧遲遲握住她的手掌,不曾說話,不禁輕聲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比這病更可怕?”
穆槿寧微微怔然,若說不可怕,這夏侯柔此刻的憔悴病容,跟記憶中談笑風生一身明豔的太子妃,幾乎判若兩人,若說可怕,她卻滿心平靜,沒有一分畏懼膽顫。
見她沉默,夏侯柔以為她要挑選好聽的話來搪塞她,她的笑意一斂,滿目苦澀。“說真話,他們撒謊,我從眼睛就能看出來了,瞞不住我的。”
穆槿寧卻笑著搖頭,沒有開口,唯獨以雙手握住夏侯柔的手,越握越緊,仿佛這般的回應,早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