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陣溫柔暖意,像是春風,從穆槿寧的指尖,暖和著她微涼的手。夏侯柔擰著眉頭,忍住眼眶的淚水,她病了這麼多日,不是無人來探望過她,隻是願意跟她有肌膚相親,緊握她雙手給她撫慰的,隻有崇寧一人。
她多日來壓抑在內心強撐的意念,就在此刻,全部分崩瓦解。清淚不斷落下那雙盈盈大眼之內,夏侯柔失聲痛哭,不可自抑。“我都不敢照鏡子,他們什麼都不說,可我都知道,他們眼裏的我,那麼醜陋不堪,一個個都當我跟惡鬼妖靈一般……在殿下麵前我也從不哭,因為我知道,我一哭,他心中更不好過,我隻能笑,因為殿下說過,我笑的時候最好看。”
穆槿寧伸出手去,將夏侯柔擁在懷中,她倚靠在自己肩頭痛哭了許久,在這大半年內忍受的難堪和痛苦有多深,她便哭了多久。望著這樣的夏侯柔,穆槿寧的眼底也漸漸升騰幾分落寞,在宮中很多人,都是強忍眼淚而活下去的。她是這樣,夏侯柔為了心愛的太子,也是這樣。
“既然如此,太子妃更不該被擊垮,人定勝天,不過是小小疾病,或許隻是中原罕見,塞外有些疾病的確千奇百怪,也沒什麼稀奇的。”穆槿寧一手輕輕落在夏侯柔的後背之上,夏侯柔雖然跟她年紀相似,但更像是個沒長大的小姐,她悄聲說道,一字一言,盡數落在夏侯柔的耳畔。
“對,我都險些忘了,你在塞外好幾年,見多識廣,是不是也曾看過像我這樣的?”夏侯柔脫口而出,才發覺穆槿寧眼神有變,驚覺自己的話刺痛了她的傷處,這才從穆槿寧的懷中離開,淚痕未幹的臉龐對著她,眼底滿滿當當的歉疚。“你當初是流放,我不該提這個的。”
“都過去的事了。”穆槿寧頓了頓,突地眼神一轉,眼眸熠熠生輝,說的格外生動:“不過,塞外當真有很多奇人異事,有的人,有三頭,還有的人,有六臂,還有的人,呼一聲,就會口吐火來。”
穆槿寧嗬出一口氣來,看她那神態,仿佛當真有一團火焰噴薄而出。夏侯柔的身子不禁往後仰,被穆槿寧的話語嚇得有些錯愕,她身在京城長在京城,從未離開過京城這一個彈丸之地,自然也是極其渴望看看外麵的世界,更當真相信了穆槿寧所說的話。她睜大眼眸,詢問出聲:“真的?還有這樣的事?”
“騙你的。”穆槿寧笑著看她,神色一柔,輕聲細語。“這麼笑著的,才像是我認識的太子妃。”
夏侯柔這才垂眸低笑,她因為病症許久沒有人跟她敞開心扉說過話,如今細想,幽幽說了句。“崇寧,你說笑話的本事,真不算高明。”
“不用太高明,但至少太子妃笑了。”穆槿寧在她抬眸的那一瞬,兩個女子相視一笑,如今的氛圍,才漸漸緩和許多。
穆槿寧掏出隨身攜帶的絲帕,輕輕為夏侯柔擦拭臉上的淚痕,一開始她還有些許抗拒,但最後也就任由著穆槿寧了。
她回過頭,隱約看到門外的身影攢動,想來她不能在東宮呆太久,她再度握了握夏侯柔的指尖,笑著說道。“不過,崇寧相信,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說不準中原的大夫沒見識過,別的大夫會診治呢?”
“你是不是要走了?我一個人在的時候總是覺得一天都好漫長,你來了就恨不得能跟你秉燭夜談。”夏侯柔看穆槿寧回頭的姿態,不禁有些惋惜。
穆槿寧站起身來,眼底滿是懇切波光,她說的篤定又堅決。“千萬別失了希冀,沒什麼好怕的,你隻要記住,太子殿下還在等你。”
“你說的對,沒什麼好怕的,至少我還活著。”
夏侯柔默默一笑,雖然眼中還有些許黯然,不過卻似乎不那麼孤單了。
穆槿寧不再開口,轉身走出屋子,這一路上,她的思緒就從未停息過,或許,比任何一次帶給她的觸動,來的更猛烈,更大,更……難以平息。正是因為不是耳聞,是親眼所見,更沉痛,也更。引以為鑒。
她不禁捫心自問,她相信皇後娘娘的話麼?她對那個女人,自然是不信的。可她又能篤定秦王沒有毒害太子妃?她更無法堅守自己的心。秦王暗中鐵血手腕,自然做了許多不幹淨的事。
仿佛她根本不該卷入這件事之中,可她又當真已經在這場風波之中了。
若是在秦王的身邊,找出了解藥……他的地位還會不可撼動麼?
窺伺東宮,罪責多重,她不用想都清楚。
皇後擔心夏侯柔是假,借她之手,除去秦王是真。
她走出宮門,走上轎子之前,回頭看了看那宮殿的疊影,默默抿唇,幽幽地歎了一句:“娘娘,看來若找不出治愈太子妃的解藥,你就要借機拋棄我了。不過,這回,不會跟以前一樣的,絕不會那麼輕而易舉就被拋棄的。”
兩遍“絕不會”,像是最惡毒的詛咒,她每念一次,都恨得心都抽動。
其實,利用夏侯柔的疾病,皇後處心積慮精密布置的,也不過是一個陷阱,而她,已經一隻腳踩上去了。
沒有解藥,皇後可以栽贓她維護秦王而背叛她的命令,有了解藥,秦王若是被擊倒,她當真還能幸存,不被牽累?
讓人最痛的,不是任何疾病,也不是任何傷痕,而是仇恨。
正如此刻,哪怕迎麵而來的寒風多麼凜冽,幾乎要凍傷她的臉龐和雙耳,她胸口熾燃的,依舊是一團火熱,遲遲不曾停息。
或許是太過疲憊,在轎子上,穆槿寧漸漸睡了過去,轎夫走到王府正門口,才停下轎子。半響沒任何動靜,雪兒耐著性子又等了半響,這才掀開簾子,見穆槿寧偏著身子,閉著雙眸,依舊不曾醒來。
“郡主。”雪兒揚聲喊了一句,見穆槿寧悶哼一聲,算是回應,她緩緩睜開眼來,伸出手去,扶著雪兒走出了轎子。
她仰起頭,望著正門口牌匾上墨黑的三個大字,秦王妃,目光漸漸幽沉下去。
仿佛第一回,覺得這三個字,在她的心口,壓的很重,很重。
不遠處,漸漸傳來馬蹄聲,她隻覺得很熟悉,緩緩回過臉去,果真是秦昊堯騎著馬歸來。
她不禁眯起雙眸,無人看透此刻的她,到底是何等複雜的眼神。冬日的陽光灑落在她的臉上,卻沒有半分暖意,更帶著微微的,涼。
她側著身子,望著他以瀟灑利落的姿態下馬,朝著下屬丟去手中馬鞭,厚重的披風在風中被吹揚起一角,他一襲寶藍色勁裝裝束,仿佛是從外麵打著勝仗歸來一般,尊貴無疑,一身傲氣。
她突然朝著他微笑,秦昊堯一開始有些不解,不過,她此刻的笑意溫暖閃耀,幾乎勝過任何嬌嫩花顏,他也不再追究,隻是心中有些觸動。
仿佛那是從前的崇寧,就站在冬日暖陽之下,看到他就笑,是不用追究任何緣由的。
或許,硬要追究,那有唯一的原因,那便是,她心儀的人便是他。
他疾步朝著她走上前去,也不再去管,如何解釋心口湧動那份突兀的熾熱,隻是緊握著她的手,跟她一道走入王府。
她的目光,始終落在那兒。
他的手,戴了她親手縫製的那副手套。
“多虧了你的手套,本王騎多久的馬,都不覺得冷。”他說著這一句話的時候,凝眸看她,又順著她的視線,望向彼此緊緊牽著的手,黑眸之內,並無任何輕視涼薄,仿佛是真實的懇切。
她垂眸一笑,一路走回去,笑容都不曾泯滅,卻又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唯獨心口的那一團恨意,愈發張狂囂張,每走一步,就又割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