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默點頭,若是李煊不曾娶過妻,以自己的身份,更無法讓太後牽線,才跟李煊結緣相識。
李煊的故事,她還來不及聽,他就去了南駱,而她嫁給秦王。
他唇邊的笑意一分不減,雖然穆槿寧無法看清他的雙眼,他依舊周身沒有一分抗拒的寒意。“她是美月,是微臣的青梅竹馬,在她十七歲的時候成了微臣的妻子,不過死的時候,都沒撐過兩年。在京城初見郡主的時候,的確心生悸動,郡主跟傳聞中的判若兩人,在知道太後有意將郡主指婚給微臣,心中也有歡喜,也有矛盾不安。”
聽到李煊的情意,她卻泛著酸澀,回到京城,她早已學會腳踏實地的活著,她可以學著當一個溫柔體貼賢淑的妻子,可以對夫婿忠貞不二,可以用一輩子去回報夫婿,但她的確沒有想過,要學著去重新愛上一個男人。最初的感情那麼稚嫩,卻又傷的她最深,她恐怕根本不敢再去碰那麼美好卻又那麼殘忍的東西。
她側耳傾聽,獨自沉入他講的往事之中,仿佛整個世界,都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她的耳畔,別的動靜,什麼都聞不到。
“對美月,十來年的陪伴多過男女之情,在她離開之後,微臣從未遇過喜歡的人,或許也從未願意停下腳步去認認真真看一人,隻是郡主打破了微臣的這種習慣。郡主是唯一讓微臣,想要用餘生去守護的人。當然,若不是郡主已經嫁給秦王,這些話,本不該說。”李煊的笑意,停頓在唇邊,仿佛有幾分苦澀味道。
他在這麼晚才跟她表達心意,自然不願造成她的任何困擾,或許這也是最後一回,跟她坦誠,敞開心扉了。
他不曾在她出嫁之前跟她說明心跡,一方麵,其實一切已成定局,其二,便是生怕亂了她的心境。他要她開開心心去嫁人,更別提,她要嫁的,是以前就心儀的男人。他有成人之美,更篤定,他們相識一兩個月的時間,抵不過她跟秦王五六年的時間。
穆槿寧沉下臉來,麵容上再無任何笑意,她漠然睇著他:“你就不怕,我溫柔模樣,不過是假象,傳聞中的崇寧,或許會更變本加厲。”
“或許眼睛看不到了,就能夠學會用心去看人。今日微臣能活著坐在這兒跟郡主共用早膳,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事實上,郡主會救我,就證實了微臣沒有看錯人。”
她避開他的視線,卻直覺的自己可笑,明明他此刻根本看不到,為何還在此刻躲避他的眼神?李煊的一句用心去看人,暗中觸動了她麻木不仁的心,她早已斂去了過往的熱情,孑然一身的時候,她的冷漠肅殺,連她自己都無法控製。
“微臣離開京城之前,郡主不是問過,我與他人問過你嗎?我知道你是個何等樣的女人嗎?”
她怔住了,她自然記得,跟他相處的片段並不多,但每一個,都讓她藏匿在內心深處。那是她趴在馬背上,在月光之下問他的問題。
“微臣眼底看到的郡主,隻是郡主的一麵,你遠比微臣看到的,更聰慧,更執著,更敢愛敢恨。”
她緊緊抿著唇,雙手已然緊握裙裾,他的嗓音中漸漸有了往日的暖意,就像是她被冬日的寒冷籠罩了許久,隻是一抹陽光,也足夠讓她歡喜。
“微臣在被陸子彰偷襲之前,就得知勝負懸殊,或許很難再回到京城,入夜之前讓貼身侍從去驛站將花圖送回,本是以為此生不會再見郡主,也無意讓郡主牽掛傷心。”他默默將袖口的畫卷掏出,當初在他養傷最痛不欲生的時候,他唯一隨身攜帶的東西,就是這木槿花。
健康之人突然眼瞎了,更別提身上那些傷痕,若說對他的心沒有巨大衝擊,那也實在太虛假了。
隻是深夜無法安睡的時候,他握住這一張畫卷,仿佛就能看到那如火如荼的一大片木槿,開在山澗,開在原野,開在他目光所及的任何一處。
她說過,還是故鄉的木槿,開的最好。
“是這一幅畫,讓微臣漸漸就有了希冀,願意麵對這樣破敗的自己,更想要活下去,哪怕時間到了,當真還是看不到,也想回到京城,親手去觸碰那一片木槿,哪怕它朝開暮落,可想在它身邊陪伴整整一日……”溫暖他死寂的心,是她。人的心,也控製一個人的元氣,若是他當時就一心赴死,也不願相信來救他之人,這時早就去了黃泉路。
她從李煊的手掌,接過這一張畫卷,或許他一日都要摩挲了許多遍,宣紙的背麵,都發黃變舊了。她斂眉,垂下長睫,心中滿是淒楚苦痛。
“君臣之道,就值得你明知可能會死,還心甘情願去赴死?”穆槿寧眼波閃爍,愈發動容,她不由得為他不值,若皇帝是個任君,那李煊就算死,她也不會多言一個字,可惜這個皇帝,冷漠刻薄,自私寡情,李煊若當真死了,才是冤枉。
隻因她不是臣子,才無法將其中的道理參透?還是李煊實在太忠心,太偏執,太傻了?
李煊的一句話,卻輕易讓她無言以對。“郡主跟微臣結識也不過數月,去南駱救我,明知會讓有心之人懷疑中傷你,你不也還是心甘情願救微臣於生死之間?”
“或許我這麼說,你無法體會,但是真心的,一年前我回到京城,滿心彷徨冰冷,若不是遇到了李大人,我也沒有信心,重新來過。”她凝眸看著他,他似乎依舊跟離開的那天一樣。
他的眼神,他的肩膀,他的胸膛,他溫暖的手掌,她依稀都記得,他一身瀟灑利落,坐在高頭大馬上,問她討一杯茶喝,時光如梭,一轉眼,都快過去一年了。
她很慶幸,當下碰到的,是李煊。他讓她敢去奢望,如她擁有那麼破碎過往的女子,也可以有一個安穩的歸宿。
“郡主,一輩子能跟隨第一眼就看上的人,是很難得的事。微臣也曾經說服自己,能給你這等幸福,不過,或許讓你去秦王身邊,才不會讓我後悔。”
她的心仿佛一瞬間被掏空了,這世上,人人都覺得她幸福,人人都豔羨她如今的地位,她雖是一個卑微的妾,誰都篤定秦王愛她寵她偏袒她,更覺得她能得到秦王青睞,是絕佳的運氣,是難得的重遇,是她高攀,是她飛上枝頭。可她卻又不能說,他們都看錯。她淡淡一笑,笑意淡的很快就消失了。
李煊緩緩開了口,穆槿寧從未在他麵前提過秦王,若是感情深了,多少年都無法抹去一個人在她心裏的分量,哪怕她絕口不提,或許還是真心愛慕著秦王。“秦王能夠回心轉意,成全你們,是微臣唯一能做的。”
回心轉意?穆槿寧放下手中的饅頭,仿佛那一小口麵粉團,梗在自己的喉嚨,讓她笑也笑不出,哭也哭不出來。
“看來微臣不該提你們夫妻的事,是微臣多言了。”雙耳聽不到她說話的聲音,李煊不覺有些懊惱急躁,伸出手去想要觸碰她安撫她,偏偏又碰倒了茶杯,杯盤倒地破碎的聲響,史無前例的沉痛,壓抑的他不知該說什麼,才能撫平此刻的死寂。
“我扶你去那邊坐。”穆槿寧看茶水濺了他的常服,卻沒有半分不耐,站起身來,扶著他起身。
他的麵色有些許微妙的變化,察覺的到她溫暖的柔荑,搭在他的右臂之上,讓他在黑暗之中,跟隨著她而走,而他卻也是全身心的相信她。
仿佛哪怕她領著他去的是龍潭虎穴,他都會去闖。
他們之間,的確短暫,卻又像是相識了許久。世事坎坷,他一人之力一人之心,的確太弱小,根本無法撼動他們之間的身份溝壑,他跟隨她在黑暗中每走的每一步,他就越是眷戀那份纏繞著他胸口的安寧芬芳。
隻是依他如今的困窘,她給他的,不過是憐憫,而他也心知肚明,不該跟她再多牽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