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花草,也可以淬煉成毒藥,也可以置人於死地。你說對嗎,崇寧?”他的指尖無聲劃過她的柔荑,從她手邊端過那杯暖茶,自顧自喝了一口,黑眸一斂,輕鬆笑問。
她的眼神一凜,手中茶壺壺口對著茶碗,有一刻間的偏離,茶水濺出幾滴,她卻很快端平了茶壺,不以為然的泰然處之。
她握著溫暖茶杯,卻並未喝上一口,眸子之內瀲灩流光,宛若這世上最上乘的寶石,在靜默中暗暗閃爍光耀。
“花草本無毒,這要看是誰在用,你若不碰它,它便永遠隻是一株漂亮的花草,隨風搖曳,散發芬芳,令人如癡如醉,而絕不會成為致命毒藥。”她凝視著杯中花茶,淡淡笑著,晶瑩麵容上沒有一分異樣。
他轉動手中茶杯,到她雪芙園來喝的茶,沒幾日就換個明堂,這茶水留著澈亮的淺金色,飄著兩朵在水中綻放的白菊,細細品來,不止是菊花的氣味,還有茉莉的清香。
他早就聽管家說了,好幾回都在園子裏撞到她領著雪兒,將在風雨中凋落的花卉收集洗淨,曬幹之後,泡製成花茶。她過的一向簡約,這些細小巧思,卻是隨處可見。
秦昊堯嗅著菊花香氣,喜怒不見,幽幽說起一句:“人的心若是中了毒,還有得救嗎?”
“王爺,若是以藥理來說,恐怕你要另請高明,問問宮裏的禦醫。”她挽唇一笑,抬眸看他,謙遜溫和。
“若不以藥理說?”秦昊堯的眼底,笑意不溫不火,話鋒一轉,卻步步緊逼。
“心是積累情感思緒的關卡,若是心中了毒,人便也中了毒,心都壞了,人怕是。”穆槿寧笑著看他,眸光的幽暗,卻漸漸散開了,“無藥可解,死期將至了。”
他的唇邊,斂去無聲冷笑,默默轉動著青瓷茶杯,門外有了動靜,趙嬤嬤端來了晚膳,一道道送到桌上,才退下去。
“你從未問過本王,為何會讓她服侍你。”
這兩個月來,這位趙嬤嬤,雖然看來凶悍可怕,但卻將她照顧的很好,而穆槿寧,也沒有嚴苛下人的舉動。
穆槿寧終於等到他開口了,秦昊堯的心思,自然是要從趙嬤嬤的嘴裏,聽到一些有關念兒的蛛絲馬跡。
她輕輕一瞥,唇邊的笑意愈發絢爛:“王爺想要知曉我在塞外的過去,直截了當問我不就得了?你又何必遷怒那位嬤嬤?”
“你當年因為這位從不手軟的婆娘,不是受了很多苦?本王把她請來,你心中有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本王權當她自作自受,絕不插手。”
秦昊堯說的簡單,仿佛要她泄恨般暢快。他身在帝王之家,看過不少做事的下人,狗眼看人,一旦對方沒有權勢,什麼都做得出來,心狠手辣,不輸於當主子的。
她聽了,微微怔了怔,卻不知心中何等滋味。她是因為趙嬤嬤的調教而被重罰過好幾回,趙嬤嬤動起手來,任何人都怕極了。秦昊堯讓趙嬤嬤成為她如今的手邊的下人,就是因為要她將過去受過的苦,受過的罪,都一並還給趙嬤嬤?
他隻是給她,一個宣泄過去辛苦的借口?
這便是,他體恤她的法子。是,在乎她的感受?是,體會她受傷的身子?還是,悲憫她不得不學會低頭學會忍辱負重的曆程?
穆槿寧咽下滿滿苦澀,視線緊緊鎖住秦昊堯的身影,眼波流轉之間,是一派自若大氣。“王爺,我如今要對趙嬤嬤動手,輕而易舉,但絕不會是無緣無故。這世道,有人生來是當主子的,也有人生來便是奴才的命,但當主子的人,也會淪為奴婢。我以前不懂這個道理,也曾目中無人,不可一世,當年當了官婢,甚至連下人都不如,才知曉自己錯的太多太深。如今我看到趙嬤嬤,反而是感激她,她雖然嚴厲狠心,卻不在背地裏耍陰招,陷害人。她對我下重手,也是因我犯錯,在官府裏,誰錯了,都要受罰,無一例外。你相信麼?在官府幹的活再多再累,受再多苦再多委屈,我從未恨過她。”
“的確,本王也很想知曉,你那一年來在官府的生活。隻是本王問你,你從不會說。”秦昊堯蹙眉看她,臉上再無任何笑意,她的這一席話,出自內心,委實是肺腑之言,卻也因為她的反省領悟太過真切,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壓的他胸口沉痛。
她並不提及,自己受過的辛苦,但他卻清楚,若不是受了極大的委屈苦痛,如何能夠悔悟這麼多?
穆槿寧垂眸一笑,輕歎出聲,似有苦衷:“官府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一樣的單調乏味,我並不知該說些什麼,也不覺得王爺聽了會有興致。畢竟官府不如京城,更不如皇宮,日日都有好戲上演。”
莫名複雜情緒,染上他的眉宇之間,他探出手去,她卻避開了他的觸碰。她的眸光落於白潔手背上的那道劍痕,笑意頃刻間崩落。“如今想來,在官府,隻要不犯錯,無人會來打擾你,每日都是安安穩穩,清清靜靜的。人不必想的太多,不必算計嫉妒,不必自艾自憐,相反心裏卻是掏空了,更清澈安寧的。”
“你喜歡那裏?”他的手掌落了空,似乎一刻間,心也被無聲掏空,他冷笑著開口,似乎全然不信她的話。
她抬眸,晶瑩小臉上沒有半分喜怒,她的心異常沉澱,冷靜回應。“說不上喜歡,回頭看看,卻也不覺得那麼可怖生厭。”
沒人喜歡做一個卑賤的奴婢,但至少在那裏,累得是身體,而不是心。反而,那金碧輝煌的皇宮,這華麗寬廣的王府,才是真正人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他陰著臉,直視著那一雙清眸,冷冷說道。“崇寧,本王很了解你,你並非無欲無求。”
她聞言,眼底雖然映入一片刺痛,卻依舊毫無避諱,輕笑出聲:“王爺,若是我無欲無求,就不會留在你的身邊了。”
若她當真無欲無求,自然可以當做什麼都不知曉,隻求遠走高飛,隻求安穩過活,隻求。默默無聞,安然度世。
她這句,卻似乎有弦外之音,仿佛何時她沒了欲望沒了渴求,便頭也不回離開他。沒有來由的想象,卻激怒了他心口的不悅。
她低聲反問,似乎無意惹怒他,語氣平和:“這世上無欲無求的人,又能有幾個?人活著,總有自己的欲望,總有自己的情緒,總有自己厭惡的人,也總有自己想要拚了命守護的人,這樣,才是活著。否則,跟修道禮佛的,又有何等差別?”
心中拚了命,都要守護的人。
這一句,秦昊堯聽了卻隻覺刺耳。
“不過,崇寧心裏頭,還是感謝王爺的,能想到這種法子讓我解氣。”想來,也隻有秦昊堯想的出這樣的法子,若是當真是惡毒的下人,落在今非昔比的主子手中,還能活麼?她想到此處,不禁心口掠過一片寒意。
她雖然話說感謝,那眼底的笑意,卻沒有半分暖意。自從方莊有無意間提及官奴官婢在官府的生活暗無天日,一結束與陸子彰的戰役,他便派人去暗中查過穆槿寧呆過的官府,才知她被那位管事的嬤嬤,重罰過許多次。
“要不要留著她,你自己看著辦。”他望向門邊的身影,黑眸一暗再暗,語氣卻依舊傲慢灑脫。
穆槿寧靜默不語,既然他說隨她,她留著趙嬤嬤在身邊,也沒什麼不好。她垂眸,滿麵柔情,替他舀了一碗鮮美的冬筍肉湯,送到他的麵前。
“這湯是我燉的,王爺嚐嚐看是否中意。”
“本王不是跟你說過不要自己動手?”他喝了一口,滋味的確豐美,這冬日酷寒,在外麵騎馬辦事,寒意已然深入體內。
秦昊堯話是這麼說,總也有些口不應心,隻是她為他接連舀了兩回肉湯,他還是喝的幹淨。自打她嫁入王府,她比起沈櫻,更像是一個周到體貼的妻子,讓他很難挑出她的毛病來。
她淡淡一笑,看著他喝完三碗湯,才夾了些菜,細細咀嚼。
“我以為我親手做的,王爺喝著會更安心。”
她比沈櫻更加賢淑,千金大小姐曾經願意為了心愛的男子而進了幾回廚房,可最終還是無法在那等又熱又髒的地方久留,始終沒能做一道像樣的菜色出來。或許他如今才總算清楚,為何天下男人都喜歡溫順體貼的女子,家中能有一個願意為自己親手做羹湯的美嬌娘,更能留住男人的心。
她自然是深諳其道。
“今早趙尚來看你,本王給回了。”他用完了晚膳,才淡淡丟下一句,眸光落在穆槿寧的身上,俊顏沒有任何喜怒。
她用起膳食來及其緩慢,仿佛每一口都要細細品味,秦昊堯看著她手邊的小碗,白飯才吃了幾口,他提到趙尚的名字,她也不曾有任何異樣。
秦昊堯的唇畔,隱約可見一分笑意,他徐徐說下去。“本王跟他說,雖然來本王的王府沒有太多規矩,可是你的傷已經痊愈,就沒有見你的必要了。”
“趙太醫對崇寧,有救命之恩……”聞到此處,穆槿寧才放下手中銀箸,她吃的極少,似乎是貓兒兔兒一般,寥寥些許食物,便能喂飽她。她噙著自然綻放的笑意看他,說的平靜,仿佛若還有人懷疑趙尚,那才是小肚雞腸。
他的目光與她交彙,已沒有往日冷意,隻是話鋒一轉,他的霸道,卻聽上去有理可循。“禦醫該待的地方,是宮裏,很少有禦醫,常常來宮外診治,本王自然是看在他當初救你性命的份上,才跟他好言相勸。”
見她默然不語,卻有自己的心思,秦昊堯低笑著起身,望向窗外的迷離夜色。如今冬日,天暗的太快,不過一頓晚膳的功夫,已然黑的不見一絲光。“更何況,往後本王要提攜他當宮裏的大太醫,很可能會成為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