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那日,她在雅馨宮坐了會兒,就覺得一身陰冷,背脊酸痛,才提前離開的。
“你說如今最痛苦的人,是誰?”皇後攏了攏身上的金色披風,偏過頭去,眸光落在遠處的花叢中。
會是皇上吧,得不得那淑雅,如今也抓不住崇寧,好像一直在等崇寧敞開心扉,對她一人花的心思,至今才會對後宮妃嬪冷淡吧。
她的眼底,驟然寫滿冷意,已經步入不惑之年的天子,在這個時候還跟涉世未深的世人一樣,渴望找尋一個死心塌地的紅顏知己?
真不知是單純,還是可笑。他以為隻要偽裝專情,就能得到女人的心?
“若要辦後事,你也去瞧瞧,有什麼需要的,都用最好的。”皇後姿態高雅地起身,徐徐走著,手掌拂過樹叢中的紅色花朵,在餘暉之下,那顏色宛若血液般濃鬱猩紅。
她依舊被封在湖底。
冷意,依舊層層疊疊,緊緊包覆著她的身子,讓她哪怕一口呼吸,都無法暢快。
在這兒呆的久了,似乎就習以為常了。
她的回憶,早已分裂開來,成為碎片,漸漸的被消磨,她清楚有什麼巨大的變化,就在她身上發生了。
當一個人就要忘記所有的過去,她的靈魂,也快要灰飛煙滅。
“趙太醫,您怎麼來了?都這麼晚了……”
雪兒端著水盆正要走出內室,卻看到趙尚的身影,驀地愣了愣,今日並不是趙尚當值,天都黑了,無人召喚過藥膳房的太醫。更別提,最有經驗的徐太醫都束手無策,雅馨宮自從徐太醫離開,就在沒有人來過了。
趙尚換下了墨黑色的太醫服,一身水藍色常服,宛若他給人的感覺,從來都是溫潤明朗,隻是如今他的俊秀麵容上,沒有一分清朗笑意。那雙淺淡色的眼眸,卻也藏匿太多太多東西,一眼看不透。
“正好走到這兒,就過來看看。”
他淡淡開口,清楚孤男寡女無法獨處一室的規矩,更別提他跟崇寧的身份,是無法逾矩的。“你若不放心,便在門口候著。”
“奴婢換盆水就來,趙太醫是救了郡主的恩人,奴婢有的是滿心感激,怎麼會不放心呢?”
雪兒苦苦一笑,嗓音早已透著低啞,她退了出去。
趙尚目送著她離開,才緩步推開內室的木門,內室像是空無一人,安靜的幾乎令人窒息。
長台上的燭台,點亮一室昏黃光亮,唯獨那暖意,無法融化驅散床榻上女子肌膚上殘留的冷意。
他是太醫,比這世上任何一人,更清楚活人與私人的區別。
死的人,肌膚冰冷,身子僵硬,沒有心跳,沒有吐納,看不見,聽不到,嗅不明。
他的眼底,一瞬間卷入太多太多悲痛,幹淨蒼白的五指,深深扣住她錦被上的右手,遲遲不曾鬆開。
她更像是睡去。
他怕極了,在他沉入水底找到她的時候,她根本連抱,都抱不住他,雙手無聲垂落,擦過他的臂膀……
趙尚暗暗舒出一口氣,斂眉看她,她五指纖細,粉嫩指甲在燭光下泛著淺淺微微的光耀,他輕輕攤開她的手心,隱約有繭子的痕跡。
“今日你聞得到我身上的味道嗎?”他不管她聽不聽得到,自顧自開了口,眼底漸漸散去悲憫,是說笑的輕鬆口吻。這一整天,他都沒來,她或許會等。“今日弟子闖了禍,罰他抄寫千金方一百遍,這是第一回發這麼大的火,你也知道,在藥膳房,人人都說我是天下第一大善人,從來都是笑臉迎人,對待弟子也頗有耐心……今日沒有去任何宮裏診治病人,一個人關在藥房整理幾十抽屜的藥材。一出門,天都暗了,才想到要來看你。”
床上的女子,依舊沒有一分動靜,趙尚低聲呢喃,眼底染上幾分落寞失望:“看來,我給你出的題太難了,你如何一次辨得出這麼多氣味?”
哪怕指腹之下能夠探尋的到的脈搏再微弱,甚至有一瞬間,他根本就無法察覺到那脈息。但他從未有過,一次也沒有想過她會是個死人。
看著她太久,久到褪去她如今的麵目,在他眼前的,又成了那個嬌蠻的少女。
或許這世上,隻有他一人,還記得她最初原貌。
“不知你在等什麼,隻希望你的心不會太過辛苦。”他十歲便進宮,在皇宮的日子,遠遠勝過在宮外的,在表麵平靜卻暗潮洶湧的生活中,他並無太多貪心,對藥膳房眾多太醫中的勾心鬥角,也置若罔聞。
但這世上,沒有任何奢想的人,更像是個死人。
他不難體會她幼年的苦澀,比任何一個宮中之人更能明白她張狂囂張的麵具之後,不過是一個孩子脆弱柔軟的心腸。
他更懂得,自從當年馮羽結黨叛亂之後,她經曆三年回來的心。她自然可以遠走,但這輩子隻能被秦家踐踏無法揚眉吐氣,是軟弱的逃避。
“隻要你醒來,我願助你,什麼事都可以,你不是舍不得嗎,這個亂糟糟的世道。”輕輕握了握她柔軟的指尖,趙尚的心裏,滿是歎息聲。
死,對於痛苦之人,當然是最大的解脫。
但他從她的眼底,看到的倔強堅韌,比火焰還要熾烈,比冰雪還要冷漠,她怎麼會舍得放下未完成的事?
“我看你是平素累極了,竟能睡這麼久,脖子都該疼了吧。”他朝她笑著,站起身來,將她脖頸之下枕著的堅硬瓷枕,換成軟墊,他的語氣格外親切,仿佛是對著孩子說的。
將她身子扶著坐起,他小心翼翼將軟墊放在床頭。隻是她的身子不受控製向前傾的下一瞬,他心口一震,察覺到胸口的柔軟。
他遲遲不曾伸出手去觸碰她,仿佛生怕她像是深夜才出現的精魅,一旦驚動了,便會宛若泡沫一般消失不見。
她倚靠在自己胸前,彼此靜默不語,每一瞬間,都漫長的像是過了許多年。
清雋麵容上再度浮現往日笑容,在皇宮這麼多年,看過太多生死離別,若她執意要走,他也要笑著看她,笑著送她。
“差些忘了,方才在來的路上見到一棵桂花樹開的正好,偷著折了一枝。”
輕輕將她放下,重新將滑落的錦被蓋上,趙尚從袖口掏出一枝桂花,墨綠樹葉還帶著微微濕氣,米粒大小的金黃色花朵,像是火星子星星點點的,躲在樹葉之後,香氣卻是濃鬱。
放置在她的麵頰旁,他站起身子,麵目之上的神情,驟然複雜許多。
原本該是中秋佳節,不但無人團聚,更是一人赴死,這宮裏頭的人,卻還在那一晚賞月,品嚐香甜糯軟的月餅與美酒,歎息千裏共嬋娟。
“你早些起來,桂花還不會凋謝,晚了可就難說了。”
他的嗓音低低的,勸著她,如今金秋時節,桂花始盛開,若不是雅馨宮離後花園太遠,桂花香氣都會漂浮在空氣裏,隻需要呼吸,就能感覺的到。
窗外有了很小的動靜,趙尚蹙眉,疾步走出內室,卻正好看著雪兒取了一套幹淨的裏衣過來,朝著他行禮。
“方才在窗前的人是你嗎?”趙尚心生狐疑,問了句。
“奴婢來的時候,沒看到有人。”雪兒搖搖頭,問了句:“趙太醫,你要走了?”
“對,要走了。”趙尚轉過臉,望向內室的光亮,神色平靜:“陪著你主子,別讓她一個人,怪孤單的。”
雪兒目送著他離去,木然走入內室,給床上的女子擦淨了臉,正想給穆槿寧換身裏衣,這才看到她臉旁的那一支桂花。
天,已然蒙蒙亮了,不過一場大霧,將華麗寬廣的宮殿,籠罩在迷離的光照之中。霧氣濕重,隻要隔了十步的距離,就難以看清前方的景致,高大的水榭樓層,隻在迷霧中隱約可見,宛若海市蜃樓般壯麗。
“郡主,雪兒熬了熱粥。”雪兒從一旁的偏殿架著的暖爐上,端來一碗糯米粥,這些日子她都是費勁力氣才能多少喂一些米湯,但如今,卻越來越難了。
她也知道人的性命,很難控製拾回,太醫都放棄了,如今不過是在等,何時一切了結。她心裏萬分愧疚,若她能夠跟著郡主上船,至少也能在甲板上護著,不會讓郡主落水。
腳步聲,從迷霧中漸漸傳來,雪兒隻覺得外堂的燭火不斷撲閃搖曳,放下手中的粥碗,已然看到秦昊堯冷著臉走進來。
雪兒看到他麵色如此難看,小心翼翼跟了過去,隻見他疾步穿堂入室,坐在穆槿寧身旁,長臂一伸,驀地扼住她白皙纖細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