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清水寺了?”
他離開書桌,不再看那畫紙,背過身子,走入內室。翻閱一冊書卷,他問的極其平靜,隨意至極。
“是,王爺。”
穆瑾寧輕點螓首,挽唇一笑,微笑依舊停留在清澈眸子內。
“沒遇到什麼人?”他翻過幾頁,不曾回過頭看她,語氣稀疏平常,聽上去並不太過冷淡。
“王爺指的是。”她的心中激起莫名的跌宕,遲疑了片刻,才迎上他的雙眼,低聲問道。
“算了。”
似乎覺得他不該問及此事,不知何處而來的惱怒,一瞬間充滿他的胸膛。一揚手,漠然再度浮上秦昊堯的黑眸。
誰又知曉,那清水寺內,當真有太後口中的那位師父?所謂不祥,指的哪裏是她腹中的孩兒?
短暫沉默過後,他的俊臉轉過看她,不遲疑猶豫,不冷不熱說道:“本王已經派人專程趕往北國,前去與太子商議,當然,他同意更換人選再好,如果不肯。”
後半句話,他不曾說下去,黑眸一暗,寒意更重,隻是麵色的冷酷不善,卻依舊教她猜到他的言下之意。
語陽和親,若是協商不成,以秦昊堯的意思,絕不束手就擒,委屈就範。他對外,並不是保守一派,向來手段強硬,到頭來,自然隻能兩國對立。
穆瑾寧的眼底多了幾分愁緒,誠摯勸道:“王爺,兩國結親可是大事,萬萬不能輕易就兵戎相見。”
“為了語陽,本王可以親自上戰場!絕不會親手將她送去虎口。”他將手掌內的書卷丟擲到長台上,啪一聲,在安靜的屋子裏,聽來格外響亮。
她頓時也緘默了,默默望向他,清晰看到他麵色鐵青,固執獨斷。
在這件事上,他們有了不小的分歧。她的優柔寡斷,似乎成了他不悅的來源。
穆瑾寧聞到此處,不禁心口一酸,他的勢在必得,更刺痛了她某一處舊傷口。她以為,這世上任何人,都無法讓他融化內心的冷淡,原來高高在上的秦王,也隻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凡人。他……也有為了某一人,奮不顧身的時候。但即便如此,她也隻能維持冷靜,說道:“開戰的話,被牽累的更多是無辜百姓,從長計議,此事自然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他俊眉緊蹙,言簡意賅,卻又入木三分。“你沒有兄弟姐妹,自然不懂。”
聽上去,她的話那麼輕描淡寫,事不關己的漠然?
她驀地麵色一白,轉過身去,佯裝彎腰倒茶,不讓站在一側的他看穿自己此刻的神情。
是啊,他守護語陽的心,他覺得她無法感同身受,才會說出那麼無關痛癢,袖手旁觀,冠冕堂皇的話來。
她多想說,她都懂,比這天下任何一個人都要體會的更深刻!
但,終究不能說。
“妾身不打擾王爺了。”
放下手中的茶壺,她轉過身去麵對他,螓首低下,依舊恭順從容。
“出去的時候讓下人準備,晚膳會到你那裏去用。”
他不苟言笑,複雜深邃的目光膠結在她的身影上,短暫沉默過後,這般說道。
“好。”
她微微點了點頭,默默走了出去,嘴角的笑容,在跨出門檻之後的那一瞬間,依然崩落。
如今這段日子,他來雪芙園,越來越頻繁。
對她而言,是天大的恩寵,更是災禍的起源。
“王爺也不是頭一回到園子來用膳了,郡主這麼用心,連菜色都要親自精心挑選。”雪兒站在廚房門口,眼看著穆槿寧指點廚子的賢惠模樣,笑著跑進去。
她笑而不語,心裏頭清楚沈櫻園子裏置放的菜肴,自然少不了山珍海味,精致鮮美,她要廚子做的不過反其道而行之,幾道家常菜而已。
她不必去搶沈櫻的風頭。
她更不喜歡去拿自己,與沈櫻比較。
“好了就送到屋子來吧。”
朝著雪兒吩咐一句,她徑自走出了廚房,驀地停下腳步,手腳冰涼。止步不前些許時間,她才穿過小路,走入雪芙園。
“剛燉好的燕窩粥,郡主請慢用。”
園子裏的婢女開了門,將一盅燕窩端到穆瑾寧的麵前,她淡淡瞥視了一眼,默然不語。
傍晚時分,他並未遲來。
外堂的花梨木圓桌上,已經端正擺放了七八碟菜色,她站在一側,等他坐下,才一道坐在他的對麵位置。
他環視一周,兩名婢女退後幾步,留下更多的清淨。
桌上的菜色,看上去很尋常,他雖然出身尊貴,在軍中曆練多年,在吃的方麵並不太過挑剔。他年幼住在宮中,珍饈佳肴早已吃膩了,這些菜色品嚐起來,卻也新鮮美味,清淡爽口。
黑眸掃過她的臉龐,他吃了大半,她才不過碰了幾小口,魚肉她碰的都不曾夾過一筷子,在她手邊的那道苦瓜肉片,她正在品嚐,眉頭都不皺。秦昊堯神色不變,冷聲問道:“吃的這麼少?”
“妾身沒有太多胃口。”她淺淺微笑,說的很平靜,銀箸夾上一片青綠的苦瓜,送到粉唇邊,細細咀嚼。
“很苦?”他蹙眉,從她的神態看來,似乎苦瓜,在她的口裏,更是一種享受。
“並不會。”她輕搖螓首,放下手中銀箸,嫣然一笑。“相反,剛開始是苦的,到最後,是淡淡的甘甜。”
苦盡甘來。
從相識那年開始,他們之間流逝的,已經好幾個春秋了。而到最後,她懷著他的骨肉,懷胎十月之後,會為他生育兒女。
他從她的話中,聽出了莫名的深意,胸口飛快掠過一陣莫名酸痛。
他緊緊凝視著對麵的女子,他無法忽略,懷著孩子的她,嬌美麵容更多幾分憔悴。
娶她,不過是為了報複她當年的無心招惹。
但成為夫妻的這些日子,他將她看的越來越清楚,即便她從未提及,秦昊堯也不難得知她受過的苦難。她親口對他說的一片丹心,像是魔障,梗在他的心口,時時刻刻,都會發燙,會燒灼他冷硬的心。
還未吞下一口熱湯,他隻見她猝然緊皺著眉頭,麵色如雪,一手捂住口鼻,急急忙忙走入內室去。珠簾的光耀在他的眼底搖曳閃動,裙裾在地麵上托過,她更像是落荒而逃,顧不得所有禮儀。
“王爺,郡主接連幾日都在害喜。”
雪兒走近三步,低聲說道,他下巴一點,已然知情,俊臉上不見半分喜怒之情。
“奴婢給王爺盛飯。”雪兒暗自舒了口氣,幸好王爺沒有這方麵的禁忌,不曾怪罪下來。
隻剩下一人的飯桌,他也陡然沒了興致,大手一揮,叫人撤了桌子。
“怎麼這麼久還不出來?”
等待片刻,內室之中卻依舊毫無動靜,一側厚重藕色帳幔之後,遲遲未曾走出她的身影來。
“奴婢去看看郡主,王爺。”雪兒也察覺的到其中蹊蹺,默默說了聲。
“去吧。”放下手中茶杯,他允準了,眉宇之間,一派坦然。
他直起身來,心裏盤算,是時候該讓大夫隔三差五到王府把脈診治,如今腹中胎兒月份還小,最為脆弱,磕著碰著,便是不妥。
他並無印象,她的身子如此羸弱……是年少就去塞外充當官婢女留下的禍根。
雪兒剛走入內室不久,驀地一道呼喊聲,劃破此刻寧靜。
“不好了!王爺!郡主,郡主她流了好多血!”
心頭一沉,秦昊堯眉頭緊鎖,步步倉促,手掌用力撥開帳幔,踏入內室。
他走近穆瑾寧,雪兒早就嚇傻了,全身都在發抖,隻顧得哭了。
“崇寧!”他黑眸緊緊鎖在她的身上,俯下身子,喉嚨莫名緊縮,低沉嗓音聽來幾分低啞。
她卻無法回答他。
她的雙眸半開,已然分不清是睡著還是醒著的氣息微弱,側著身子倒在屏風之後的地麵,淺色的長裙之下,卻漸漸溢出了血色,那白玉色的絲綢,宛若一瞬間盛開了詭譎的紅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