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幫王爺拿著吧。”淺笑著,她看他不曾開口,便伸出手去,替他張開羊皮卷。秦昊堯默然不語,觀望著地圖,許久之後,視線卻停留在她的指尖。圓潤指甲上泛著淺淺粉色的光,並不若時下女子,塗著各色美豔的蔻丹,幹淨的很。
“胳膊不酸?”
他挑眉看她,為了遷就他,嬌小的她,是抬高著雙手湊合他。
“還好。”她說的並不勉強,身為官婢的時候,還要天天提水搬柴,眼神清平,從容自若,她的嘴角,並不曾垮下笑容。
他收起羊皮卷,往下走去,穆槿寧見狀,也隨即跟了過去。繡鞋磕碰了碎石,她身子一晃,險些跌跤。他動作敏捷,早已察覺,一手扯住她的手臂,穩住她的身子。
朝前一步,她的右手已然被他禁錮,另一手毫無意識貼在他的胸前,兩個人的身體貼的好緊,不留一絲空隙。
彼此的心,就隔著一層單薄絲綢衣料,仿佛彼此可以洞察對方的心事。
但他們之間,又像是隔著千山萬水。
他沉溺在那雙有些驚慌的眸子之內,曾幾何時麵對謹慎世故的穆瑾寧陌生又心痛,唯有在這樣的意外之下,他才能看清她的內心,至少還有一絲波動起伏。她望入那堅決又陰鬱的眼神內,仿佛跟以往的崇寧一樣,隻需他輕輕瞥視,她就恨不得將心掏出去,供他審視洞察,將那些三年來從不對任何人說的話,都全盤托出!
麵色一白,她的心,抖得厲害,雖然不曾表露出來,清水美眸之內的光彩,因為悲憫情緒,愈發閃閃動人。
不過一瞬間的迷失,他鬆開發燙的手掌,手腕一轉,將她整個人拉到自己身邊位置,就這麼一路無語,與她一同走到營帳麵前。
“王爺,有句話妾身藏在心裏許久了。”
站在營帳門前,她一身紫衣,被餘暉籠罩著,仿佛穿著金絲衣裳,令人驚豔。察覺到手邊的溫度,他俊眉飛揚,麵目之上多了幾分暖意。
“說。”
“江源大堤若能早日建成,必當成為大盛王朝的千秋偉業,王爺強硬手腕,治兵殺敵訓練有素,用在這些平民百姓身上,效果自當立竿見影,不過,隻怕時間一長,難免怨聲載道。”穆瑾寧噙著笑意看他,粉唇嬌嫩,溢出來的話語也是字字清絕。“軟硬兼施,方能得到民心。”
他聞到此處,麵色稍霽,鬆手,背過身去。
她壓低嗓音,神色一柔,緩緩說道:“妾身想幫王爺做些事。”
“你一介女子,能幫什麼忙?”他不悅蹙眉,並沒有太多耐心。
她卻不曾被他的陰沉所嚇倒,而是抿唇一笑,說的謙卑:“妾身不敢妄言,不過是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從灘上來往數位兵士,見到秦昊堯行了禮,一看身邊還有位女子,想當然便一道喊了聲:“屬下見過王妃。”
此聲一出,穆瑾寧眸子一暗,輕搖螓首,低聲道。“我並不是秦王妃。”
三五個兵士麵麵相覷,麵色不無尷尬,隻能低頭退開,不再言語。王爺從未帶過任何女眷到江源,這名美麗女子若不是王妃,還能是誰?
她的淡然從容,讓他再度瞥了一眼,她仿佛早已抹去所有偏激情緒,不憤怒,不嫉妒,像是與世無爭的花朵,在懸崖邊也能綻放自如。
暮色降臨,他獨自走向灘上去,獨留她一人站在遠處。
當天際最後一縷霞彩被黑暗徹底吞噬,她才收回對遠方的凝視,默默走入營帳之內。晚膳過後,她等了一個多時辰,還不見他回來。
掀起營帳簾子,安靜地走出去,一片蒼穹,偶爾有飛鳥撲著翅膀而過,河堤上點著十來處篝火,照亮了整個江灘。
眯起眸子,繡鞋裏全部是細沙,她止步不前,不遠處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她急忙喊住那名年輕男子。“周宗!”
“您是。”小將跑來,夜晚的光線並不太亮,他隻隱約看得出一個女子。
穆瑾寧挽唇一笑,神色不變:“我跟著王爺來的,方才已經見過了吧。”
“屬下見過郡主。”周宗急急忙忙低下頭去,不敢正視她,聽說王爺成了親,既然她並非王妃,便是崇寧郡主。
“幫我做件事,行麼?”穆瑾寧仔細盯著眼前這個圓臉大眼的男子,眼神一沉,壓低嗓音說道。
周宗挺直了身子,接過穆瑾寧遞過去的紙:“屬下領命。”
他的舉動,讓她不禁低笑出聲:“我可不是軍中將領,你不必畢恭畢敬。”
周宗聞言,有些難為情,撓了撓後腦,自己也笑起來。
“這錠銀子你拿去用,若不夠再來同我說。”從袖口掏出一錠白銀,塞入周宗的手心,眸子之內,是一片平靜。“你是隸屬京城護衛軍?看著很是年輕。”
連著點頭,他說的更加仔細:“屬下正是,三年前王爺帶著軍隊前去邊防與衛國征戰,當年才剛滿十六歲。”
“是麼?”她淺笑著,開了口。
“當年九馬溝一戰,王爺帶著一百精兵突破重圍,第二日不顧自己身受重傷還指揮千軍萬馬,把衛國打得落花流水……”周宗一提及往日戰績,便再也停不住了,說的眉飛色舞起來。
她隻是安靜地聽著,從周宗的話中,不難想象他在沙場上經曆的生死血腥,遲遲不曾開口。
周宗察覺到她的默然,驀地斂去笑,低頭自責:“屬下太多話了,這事京城婦孺皆知,屬下實在太羅嗦了。”
人人皆知,唯獨她不知曉。
三年前,她在官府學習如何當一個乖巧聽話的官婢。
三年前,他在邊防護國殺敵,深陷埋伏仍不顧生死。
他們錯過的,豈止是一個三年?
身為王爺,他或許也從未以自己想要的方式過活,比任何一位吃著俸祿享受蔭蔽的貴族還要不敢鬆懈,時時刻刻,日日夜夜。
聖上從不禦駕親征,征戰東西的人,是他。
這樣的男人,血脈之中流淌的,就隻是忠心耿耿?自然不會如此簡單,他的野心,又何時暴露?
他內心的欲望,深埋了二十五年,也該夠了。最年輕有為的王爺,對王朝立下豐功偉業的皇叔。他要得到的,不隻是皇帝的信任而已。
見周宗離開,她也隨即轉身,獨自一人走入營帳去。剛低頭走入帳內,卻已然看著他背著身子站在燭火旁,身影拖得很長。
他何時回來的,她竟不曾察覺?
“早些歇著。”秦昊堯深思了許久,才轉過臉來看她,隻是匆匆一瞥,他再度移動步伐,越過她的身子。
“王爺,與妾身獨處,就如此為難麼?”
她神色不變,挽唇一笑,眼底的柔光,卻比任何一種武器,更要傷人。
“從關外回京的人,當真是。”他猝然眼神一沉,淩厲光耀逼向她的麵容,一分一毫都不曾斂去,張狂霸道地審視她。“崇寧?”
“王爺是在說笑麼?”她的心頭猛地湧上許多複雜難辨情緒,輕笑掛在唇邊,隻是下一瞬,他已然圈住她的腰際,把她扣在自己懷中。
“你就沒發現少了什麼?”黑眸對著她的美眸,他像是一頭危險的野獸,在她耳際嗅著清新的發香味。
她驀地麵色大變,一手探向自己的腰帶,那後麵的冰冷物什,早已消失無蹤。
他鬆開了她,俊美麵容冷若冰霜。手掌向她攤開,一把精巧的銀色匕首,呈現在她的眼下。
不等他發問,穆瑾寧冷靜回應:“隻是防身之用。”
秦昊堯冷哼一聲,攫住她的下顎,咄咄逼人:“區區這樣的謊言,也想蒙騙本王?”
“王爺身在軍中好幾年,自當清楚,這個世上,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理。”即便麵對他比刀劍還要鋒利的眼神,她也隻是緊咬不放。她的眼底,冰雪消融,笑意綻放,再自如不過。“塞外龍蛇混雜,妾身早已習慣帶著它了,並無惡意。”
的確,她進入王府三月,他也是今日才發覺。銀色匕首不過手掌那麼大,拔出鞘,卻是寒鐵製造,異常鋒利。腰帶之後,縫著個暗兜,正好藏匿這把匕首,掩人耳目。
最柔軟之處,卻封存最堅硬最鋒利的銳器。
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很難不對她,起疑心。
目光鎖住他手掌內那把陰涼涼的匕首,穆瑾寧眼神之內,沒有一分波動:“在塞外最混亂貧窮的地方過活,總會遇到一些難事,有人贈與我這把匕首,並教會我一句話。”
“什麼話?”他蹙眉,並非好奇。
挽唇一笑,她緩緩迎上他的那雙陰鬱眼眸:“如果無法抵抗,那就玉石俱焚。”
那是塞外人教會她的,女子同樣可以比男子更決絕的氣節和血性。
“妾身早已對王爺表明心跡,若王爺擔心妾身圖謀不軌,那就用軍中的規矩辦了妾身吧!”她眼底覆著一片死寂,毅然決然。
“王爺一聲令下,所有將士都會出動的。”
“本王擔心的,並非你會傷我,而是。”秦昊堯的臉上,突地浮現出莫名笑意,過分溫爾和煦,更象極了危險的偽裝。“你會傷了你腹中的孩兒。”
他不是區區一把匕首就能輕易傷的了殺得了的人。
即便對他死心怨恨,她也決不會動了這樣的念頭。
“帶著匕首在外行走,對孩子不好,收起來吧。”
他的眼底一片熾烈,一把抓過她的手掌,將手中的匕首,安放在她柔軟的手心。眯起黑眸,眼看著她五指緩緩收攏。
他將那把匕首,還給她。
仿佛是默許,仿佛是縱容,仿佛是對她不自量力的嘲諷。
“是本王太多心了,身為孩兒的娘親,你怎麼會想要傷害它?”他俯下身子,俊臉貼著她的麵頰,就在她耳畔低聲說道。
她緊緊握住那把匕首,咬緊牙關,麵色愈發蒼白。
“妾身怎麼可能要害王爺的孩子?”她低低喟歎,麵容寫滿黯然神傷,垂眸苦笑的瞬間,卻令人止不住對她垂憐。
“是本王跟你的孩子。”低沉的笑聲,從喉口一串串滑出。他眼神一凜,磁性嗓音落在她的耳中,更令人無法忽略的寒意,陣陣襲來。“你怎麼忍心?”
“一個人先睡,不用等本王。”
不等她開口,秦昊堯已然恢複成漠然表情,走出帳外。
怎麼忍心?
他錯了,她忍心。
她的視線,落在那細長的蠟燭身上,佇立在一旁,她良久無語。隻剩下手心的那把銀匕首,從冰冷,變成熾燙。
驀地腹內一陣脹痛,她踉蹌走到狹小木床之上,雙手緊緊扣住床沿,指節蒼白,眼瞳微紅,恨不得將木頭穿個洞。
這個孩子……一開始就不讓她好過麼?
她苦苦一笑,卻在下一瞬,嚐到落到唇中的眼淚。愈發覺得內心空洞麻木,她仰頭而笑,麵色淒然,卻最終,無法繼續自欺欺人,笑意崩落。
翌日。
堤壩進度依舊吃緊,到了中午,早起的漢子們早已餓得饑腸轆轆,汗流浹背,免不了多發牢騷。監察的將領一看,更是不問青紅皂白就抽了抽鞭子,鞭子打在空地上,利落的聲響滑過半空,眾人隻能再度低下頭去,咬牙苦幹。
正在此時,灘上卻陸陸續續來了幾個挑著擔子的男人,兩頭掛著巨大的木桶,一打開來,便是噴香四溢的好味道。
“還有半個時辰才到飯點,郡主您這是讓屬下為難啊。”
見領頭之人正是王爺帶來的崇寧郡主,將領皺了皺眉頭,身為秦王手下,他早已習慣軍令難違。
“若是王爺責怪下來,我自當一人承擔。”穆瑾寧噙著笑意,從容應對,這一句,已然叫將領無法反駁。
沉默片刻,她望向那些被陽光曬得黝黑的粗壯漢子,眼底充盈著萬分複雜的情緒。“他們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心有怨懟的話,是做不好任何事的。”
她從小接受的知識,是她跟他們不同,貴族與百姓之間,隔著鴻溝。貴族是高人一等的,而百姓,是低人一等的。
是三年前的變故,讓她明白,這世上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周宗,你讓他們先停下手中的活,先墊饑吧。”回過頭去,朝著小將囑咐一聲,便見著他帶了十餘人去往險灘,將包子發向每一個人。
“郡主可是個大好人,專門送來熱湯包子,我們顧不得吃飯的時候,還能惦記著我們餓著肚子幹活多難過。”有人匆匆忙忙將雙手往江水中搓了搓,就接過熱乎乎的包子吞咽,邊吃邊跟同伴說道。
“郡主可是真賢惠,跟傳說中的根本不一樣呢。”另一個漢子也連連點頭,江源與京城靠的很近,這位郡主的傳聞,幾乎人人皆知。
“該叫王妃吧,你們這群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