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有知曉內情的人,見穆瑾寧漸漸走近,不禁幹咳幾聲,想要化解這誤會。
她如玉一般的麵容上,卻沒有任何一絲尷尬,淺笑盈盈。“雖不是王妃,卻也是王爺的家人,大家不必介意。”
眾人麵麵相覷,見穆瑾寧實在沒有任何架子,才卸下心防。這位郡主,親自走到灘上,即便絲綢裙擺已經被江水染濕了,繡鞋也已經灰蒙蒙的,她也不曾端出高高在上的姿態。
周宗帶著兵士,再度送來一碗碗綠豆湯來,為大家解渴。
穆瑾寧眸光一沉,神色肅然端莊,抬高聲音,字字清晰。“江源堤壩一旦建成,福澤鄉民,沒了水害,連年豐收,大家往後的日子都會更好過的。天氣炎熱,請大家多多辛苦,隻要熬過這陣子就好了。”
漢子們聽得格外認真,他們擔當不少工程的勞力,是最為卑微的下人,見過不少頤指氣使的達官貴人,卻從未見過這樣的。擁有高貴身份,居然還能對百姓說,請。
仿佛這位端麗的女子,是站在他們身邊的,是與他們一樣的人,她看得到他們辛苦,明白他們的勞累,更懂得他們為了養家糊口的無奈。
秦昊堯從另一處趕來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這一幕場景,她站在灘上,不顧江水湧動漫上,黑發被江風吹拂,那身影格外無畏。
“郡主為我們著想,我們大家也不能偷懶犯渾,趕緊吃了喝了,快些幹活!”突地有一人大喊出聲,仿佛一呼百應,所有人都像是瞬間被灌入精神氣,一個個再也不拖泥帶水,勤懇動起手來。
等她轉身走前,秦昊堯不曾質問她的自作主張,卻隻是冷冷淡淡問了句。
“你把本王當成你的家人?曾幾何時?”
那是他從未聽過的說法。
她抬起那雙美眸,笑靨燦爛,回應的滴水不漏。“王爺是妾身未曾出世孩兒的爹爹,自然也是妾身的家人。”
“這就是你的幫忙?”他對她的答案滿意,俊臉上浮現難得笑容,褪去冰冷高傲姿態,他仿佛更可親迷人。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失了民心,哪怕是萬裏長城,也終有一日會倒的。”
穆瑾寧望入那一雙深不可測的黑眸之內,沉聲道。如今見到他的笑臉,卻也不會覺得是久逢甘露一般的愉悅。
內心,就隻剩下平靜而已。
“妾身自然想助王爺一臂之力。”
表明對他的衷心,她的眼神,沒有一分動搖。片刻之後,他才斂去笑意,俊臉上的莫名深沉,仿佛恨不得將她看透。
“跟本王出去走走。”
他扯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到自己身畔,毫無表情的麵具之下,仿佛多少藏著些許陰鬱。
“王爺……有心事?”
她凝視著他的側臉,走過了許多路之後,才輕聲開口。
他停下腳步來,眸光落在遠方的天際,“你還不知道語陽的事。”
“語陽公主,妾身已經好些年沒見了。”
怔了怔,穆瑾寧才驚覺,自己幾乎快要忘記那個女子。語陽,正是秦昊堯的親妹妹。正因為天生腿疾,才會到二十歲還未出嫁,身居宮中,鮮少出來跟其他女眷見麵,除了與秦王交往之外,別人一概不見,仿佛與世隔絕一般。自然也少了許多是非,就連皇上生辰,她也不曾出來。
濃眉緊蹙,他麵色冷沉。“她要嫁去北國。”
“和親?”
她皺了皺眉頭,這兩字,脫口而出。這些年來,北國與大盛王朝向來關係緊張,語陽公主出嫁,也是有政治上的企圖。
北國之人,用心之深。
“偏偏是語陽。”秦昊堯的胸口熾燃著怒火,俊挺的身子緊繃著,眼底的顏色,愈發深幽逼人。
她也覺得奇怪,王朝皇嗣之中,皇子稀少,未出嫁的公主,卻有好幾位。即便是兩國交好,要一位公主遠嫁北國,為何是語陽公主?比她年幼的大有人在。
“又是那家夥。”他的冷唇之中,逼出這一句低咒,仿佛北國的舉動,已然讓他無法忍耐。
“今日派使者來了。”
穆瑾寧直直望向他,揣測著追問:“皇上的意思也是默許?”
“語陽早過了該嫁人的年紀,去北國是當皇妃,無人覺得委屈她。能夠享受一世榮華富貴,位至妃位,已經讓他們萬分滿意。”
聽完了他的話,她眸光一滅。的確是如意算盤,上位者操縱任何人的命運,哪怕一國公主也無法做主自己的姻緣,她這般想著,突地有些感同身受。
“王爺再去勸勸皇上吧,皇上與語陽公主並不親近,但卻是王爺的親妹妹呐。”她神色一柔,眸光閃閃,清新嗓音之內,透露格外的真誠:“若王爺允許的話,容妾身去見見公主。”
他望著她臉上淡淡笑意,滿滿當當的誠懇與熱切就呈現在他的眼下,那一瞬間而已,他的胸口湧上短暫莫名的動容。
他也不說不出來,明明她的身上太多疑點,他卻越來越想要。去信她。
那是麵對沈櫻,從未有過的情緒。
他慣於掌控一切,精明算計,才能讓自己得到想要的東西。內心起了新的變化,那並不受控製,明知那不是好的,卻又……漠視,放縱自流。
翌日,換上簇新淺藕色宮裝,梳了個幹幹淨淨的發髻,穆瑾寧不曾在王府久留,便坐上轎子進宮去。
由著錢公公帶領,來到不算完全陌生的那座宮殿,走入庭院,恰好門敞開著,越走越近,不難聽到其中很大的動靜。
嘩啦……像是花瓶摔碎在地麵上的巨響,宮女的勸阻,呼喊,在無人經過的宮殿,顯得格外清晰。
房內,已然亂成一團。
她正在此刻跨過門檻,語陽仿佛嫌不夠宣泄內心的苦悶,又將花架上的青瓷瓶捧得高高的,雙手猝然一鬆。
偌大的青瓷瓶,轉眼間變成粉碎。
碎片飛濺,滑過她的衣袖,絲綢被鋒利的碎片割破,一陣刺拉拉的疼痛傳來,她猛地以手掌覆住右手手臂。
語陽眼神一沉,這才留意到有外人不請自來。她冷冷望著站在門口被怒火波及的那名女子,她想不起女子是誰,隻覺得陌生。
站起身來,語陽的視線鎖住女子的手,隻見汩汩而出的血,從指縫中湧出,一滴一滴,墜在地麵上,像綻放了一兩朵紅梅。
她的眸子之內的敵意,卻沒有因此而軟化。
“你又是誰派來的說客?”
語陽一手捉住長裙邊,宮女前來扶著她,緩緩走到一旁坐下。她身子纖長高挑,眉清目秀,卻稱不上沉魚落雁之姿,第一眼並不猜得出是秦昊堯的妹妹。唯獨與秦王相似的,是她同樣鮮少給人善於親近的感覺。在走動的時候,若不細心觀察,也很難看出她的步伐不同,左腳多少有些拖遝,並不利落,還好有曳地長裙擋著,才不明顯。
“公主不記得我了?我是崇寧。”
穆瑾寧噙著笑意看她,自己年少時候,曾經在太後的生辰那日見過她一麵,因為她是心儀之人的妹妹,她莽撞前去打招呼,語陽隻是點了點頭,卻並未跟她交談。
語陽公主不禁怔住了,雖然深居簡出,卻也很難不知道她的傳聞。思慕兄長的崇寧,發配關外的崇寧,貶為官婢的崇寧,還有。嫁給兄長的崇寧。
每一個傳聞中的崇寧,都與眼前的女子,重重疊疊映在一道,格外鮮明起來。
“兄長叫你來的?”
語陽咽下喉嚨的酸楚,黑白分明的眼瞳之內,浮上來幾分莫名哀傷。
“王爺會為公主求情的……”穆瑾寧輕聲說道,神色自若,仿佛察覺不到任何疼痛。
“你的手臂不要緊嗎?流了那許多血。”語陽驀地打斷穆瑾寧的話,眼底褪去原初的漠然,宮女已然走到內室,取來白布,給穆瑾寧簡單包紮了下。
“不要緊。”她綻唇一笑,在宮女端來的清水中洗淨了雙手。
“本宮很羨慕你。”語陽暗暗縮回了露在裙擺之外的繡鞋,眸光一閃,淡淡開口。“第一回見你,本宮就看得出來,你很喜歡兄長。沒想過隔了許多年的周折,你當真還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
語陽的豔羨,卻在她的心裏,變成了另一種滋味。或許她從來都是這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抿唇一笑,穆瑾寧從容回應:“公主也會找得到能夠保護疼惜你的男子。”
凝結在語陽嘴角的笑,陡然變冷,她的眼底,隻剩下哀怨:“那個人,會是北國的太子?”
早就聽聞,北國太子,喜怒無常。
眼前這位公主,困在後宮這一座金絲牢籠中太久太久,久到內心隻有對外麵世界的恐慌懼怕。穆瑾寧眼底的笑容,也漸漸被衝淡,最終複而不見。
“公主,傳聞不可全信。”她也有些同情語陽,雖然是公主,到了這樣的關卡,照樣無可奈何。
“本宮出生以來,就是一個廢人。在角落裏苟且偷生了整整二十年,還指望一個廢人去拉攏兩國交誼?”
語陽驀地話鋒一轉,眼底之光,猝然淩厲起來。
“在本朝承受這些眼光還不夠,還要去北國被人指指點點過一生!嫁人,就能得到二十年不曾得到的幸福?在北國,那個人會如何待本宮?肆意羞辱的話,本宮連逃,都逃不掉,不是嗎?你們這種人,懂這些感受嗎?”
穆瑾寧默然不語許久,直直望著那雙滿是憤怒的眸子,眼底一熱,才緩緩問道:“如果我說公主的懼怕,我都明白,公主會信嗎?”
語陽不曾想過她會這麼說,清瘦麵龐上,一片茫然。
穆瑾寧默默睇著她,眼底的神采,一瞬間熄滅,隻剩下比深夜還沉重肅殺的幽光,唇邊若隱若現的笑,陡然令人心生寒意。她說的很慢很輕,仿佛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床都下不了,身邊沒有一個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隻能跟一條蟲一樣,拖著麻木的身子朝前爬,朝前不斷地爬。”
“你在說什麼胡話!”
語陽的怒氣,再也壓抑不下,全身微微顫抖著,恨不得穆瑾寧馬上閉嘴。
“那樣的人,不是比公主更痛苦嗎?公主隻是走路姿態與常人有異,遠遠稱不上是廢人一個。”
她的笑意一斂,麵色蒼涼,眼底卻再無任何暖意。
“你是來幫本宮,還是來嘲笑本宮的?”語陽身子一震,仿佛不敢置信。她鮮少與人交往,宮內的人憐憫她,活了二十載,頭一回有人這麼逼她認清現實。
記得以前的崇寧,說的盡是好聽的話,如今,話真難聽刺耳。
“我哪有資格嘲諷公主?”穆瑾寧並未收回目光,唯獨眼底呈現一片黯然。“我隻是。”
“你也是跟他們一樣,為本宮好麼?”語陽突地笑了,身子朝前傾著,雙手緊緊捉住崇寧的衣袖,滿眼盡是淚光。
為她好,為她著想,然後,將她推向未知的深淵。
穆瑾寧微微蹙眉,一刻間,她也不知該如何回答語陽。
把她的沉默,當成默許,語陽猝然丟下一句話,斬釘截鐵。那好,你替本宮去北國和親。
睜大眸子,穆瑾寧的心口,湧上幾分尖銳的酸澀,她想要擺脫語陽的手,無奈語陽怎麼都不肯放開,眼底的執著更是愈演愈烈。“反正北國也無人知曉,真正的語陽公主是何等模樣。”
越是得不到穆瑾寧的回應,語陽公主越是心急如焚,反複追問:“崇寧,你不說要幫本宮?”
“語陽,你瘋了?”
正在穆瑾寧毫無招架之力的時候,門口傳來一道低沉喝聲,隨著倉促腳步走來的男人,正是秦昊堯。
語陽轉向他,驟然紅了雙眼,以她從未有過的勇氣,揚聲喊道:“我遲早要瘋!皇兄真的會改變心意嗎?兄長與我都清楚絕不可能。”
他們並無回天之力。
“隻要偷天換日,神不知鬼不覺,坐在花轎被送出關的人就可以不是我!”語陽一瘸一拐地走向秦昊堯的麵前,雙手環住他的胳臂,滿麵期待赤忱。“兄長不說要保護我一輩子嗎?既然無法抗旨,就隻有這個法子了!”
“本王自會保護你,語陽,你是本王唯一的妹妹。”他說的篤定,手掌輕輕貼著她的後背,察覺的到她因為憤怒而起伏的身軀,黑眸愈發冷沉。
“好,那就把她送走,讓她嫁去北國!”早已瀕臨瘋狂的語陽急於找到一人替代,又惶恐又激憤。“反正她也從不是兄長喜歡的女人!兄長你遲疑什麼?”
“本王不會送她走,也不會繼續包容你任性胡鬧。這事還在商議,說不準還有變數。”
秦昊堯望了一眼穆瑾寧,不曾思慮過久,扶著語陽走到軟榻之上,眼看著她坐下,雙手按住她不斷起伏的肩膀,逼得她冷靜下來。
語陽公主對秦王而言,是最重要的人,可他在語陽這般無助的時刻,也能保持冷靜,甚至不願。哄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