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八月(2 / 3)

她站了起來,脫掉網球鞋,爬上桌子。她赤裸的腳邊有四個蝸牛殼,火光一陣顫動,差點兒滅了。

“這是唱給你聽的。基普,你必須學會這樣唱。這是為你唱的。”

她對著黑夜歌唱,歌聲越過他們的蝸牛燈,越過英國病人房間裏的那方燭光,消失在搖曳著柏樹影的黑色夜空裏。她把手從口袋裏拿了出來。

基普在營地的時候聽過這首歌,一群男人唱的,常常是在一些奇怪的時刻,比如一場臨時的足球賽之前。而卡拉瓦喬在戰爭最後幾年聽到這首歌的時候,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沒有一次是想聽的。在他心裏,這首歌一直都是很多年前漢娜唱的。此刻他高興地聽著,因為她又唱了,但是很快他就感覺她的歌聲變了。不再是她十六歲時的激情,更像是回聲,一如黑暗中包圍著她的若隱若現的火光。她唱這歌的感覺就好像在唱一個受傷的人,就好像沒有人能再次攏起歌裏所有的希望。改變她歌聲的是這五年的歲月,歲月領著她來到這個二十一歲生日的夜晚,這個世紀的第四十五年。一個疲憊的旅行者的歌聲,獨自一人,麵對一切。一段新的證詞。這首歌裏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肯定的東西,歌手不過是一個聲音,對抗著群山般強大的外力。這是唯一可以確定的。聲音是唯一沒有被損壞的東西。一首蝸牛燈之歌。卡拉瓦喬意識到她唱的是掃雷兵的心,是那顆心的回聲。

帳篷裏的那些夜晚,有時候他們一句話都不說,有時候說起來沒完沒了。他們永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不知道誰的過去會掀開一角,不知道黑暗中的撫摸是否既無名又無聲。觸手可及的她的身體,近在耳邊的她的話語——他們躺在充氣枕頭上,每天晚上他都堅持用這個枕頭,給它充滿氣。他被西方人的這個發明迷住了。每天早晨他都盡職盡責地把氣放掉,再把枕頭一折三層,一路北上意大利他都是這樣過來的。

在帳篷裏,基普把頭埋在她的脖根。她的指甲正撓著他的皮膚,他感覺整個人都融化了。或者他的嘴壓住她的嘴,他的肚子貼著她的手腕。

她唱歌,哼小調兒。在帳篷的黑暗中,她把他想成半人半鳥——在他身體裏有羽毛的感覺,他手腕上的鐵鐲子。每當他和她一起處在這樣的黑暗裏,他的動作會很慢,不像外麵世界裏的人,可如果是在大白天,他會滑過身邊一切隨便什麼事物,就像顏色從顏色中滑過。

但是夜晚的他會擁抱遲鈍。他的有條不紊,他的紀律原則,隻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到。沒有一把可以打開他的鑰匙。她信手摸去,到處都是通向盲文的門。仿佛隔著皮膚就可以看到器官、心髒、肋骨,留在她手上的唾沫是有顏色的。他最了解的是她的悲傷,可以繪成一幅地圖。就像她知道他對他哥哥的愛,一條奇怪的愛的小徑,一個危險的哥哥。“我們身上流的是流浪者的血。所以以他的個性,蹲監獄是最難的,隻要能出去,他死都願意。”

那些說話的晚上,他們穿越他的國家,那片流淌著五條大河的土地。薩特萊傑河、傑赫勒姆河、拉維河、傑納布河、比亞斯河。他帶著她走進偉大的謁師所,脫掉她的鞋子,看著她洗她的腳,蓋住她的頭。他們進入的這所謁師所建於一六〇一年,毀於一七五七年,之後立即重建。一八三〇年使用金子和大理石。“如果我們黎明前就到,你首先會看到河麵上的霧。然後霧散開,寺廟出現在晨光裏。那時候你已經能聽到聖人在唱讚美詩——拉馬南達,那納克,卡比爾。唱詩是在神殿的中央進行。你聽到歌聲,聞到寺廟花園裏的果香——石榴、橘子。寺廟是生活洪流中的一處避風港,向所有的人敞開。它是一艘船,行駛在一片無知的大洋裏。”

他們穿過黑夜,穿過銀質大門,來到聖壇前,《聖典》被放在錦緞搭成的天篷下。唱詩者在樂師的伴奏下唱著書裏的經文。他們從早晨四點唱到晚上十一點。將《聖典》本初經隨便翻到某一頁,選擇一段經文,接下來的三個小時裏就不停地反複誦唱,直到湖麵的霧散開,現出金色的寺廟。

基普帶她沿著一個池塘,走到那棵聖樹底下,寺廟的第一位住持巴巴·古哈吉埋在那裏。那是一棵迷信大樹,已經四百五十歲了。“我母親在一個樹枝上係了一根細繩,求大樹給她一個兒子,然後等我哥哥出生後,她又回來,求樹保佑她再生一個兒子。旁遮普到處都是聖樹和神水。”

漢娜沒說話。他知道她心底的那塊陰影,她失去了孩子和信仰。他總想把她從悲傷的邊緣哄回來。孩子、父親,再也沒有了。

“我也失去了一個像父親一樣的人。”他對她說過。但是她知道她身旁的這個男人屬於那些有魔力的人,他從小就是一個外人,所以可以隨時走進不同的隊伍,失去的可以再補上。在不公平麵前,有些人一蹶不振,有些人安然無恙。如果她問他,他會說他的命很好——雖然他的哥哥在牢裏,他的戰友們被炸飛,而他自己則每天在這場戰爭中朝不保夕。

這樣的人盡管是好的,可他們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種不公平。他可以一整天待在一個土坑裏,拆一個隨時會要他命的炸彈;也可以從一個掃雷兵戰友的葬禮上回來,他的精神有些沉重。但是無論周圍是怎樣的困境,他總有解決的辦法,總有光明。而她,卻什麼也看不到。對他來說,命運的地圖千奇百怪,在阿姆利澤的寺廟,任何信仰、任何階級的人,全都受到歡迎,全都圍在一起吃飯。他們也會允許她留下錢或者一朵花,放在地上一塊攤開的織毯上,然後加入那偉大而永恒的誦唱。

她倒是希望能那樣。她的內心深處是一種天然的悲傷。他自己也會向她敞開他內心那十三道門檻,但是她知道一旦他陷入危險,他絕對不會轉身麵對她。他會在自己周圍劃一個圈,然後集中精力。這是他的本事。他說過,錫克人對科技非常在行。“我們有一種神秘的親近……那叫什麼?”“親和。”“是的,親和,同機器的親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