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八月(3 / 3)

他會連續幾個小時忘記其他人的存在,晶體收音機裏的音樂節拍打在他額頭上,打進他的頭發。她不相信她可以完全走進他的世界,成為他的愛人。他移動的速度可以讓他不斷為自己所失去的找到替補。那是他的天性。她不會因此去評判他。她又有什麼權利去評判。每天早晨,基普走出帳篷,左肩膀上掛著他的背包,沿著小路離開聖吉羅拉莫別墅。每天早晨,她看著他,看著他迎向世界的鮮活的生命力,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幾分鍾後,他會抬頭看看飽經炮火摧殘的柏樹,柏樹中間的樹枝都已經不見了。普林尼[71]肯定也曾走過這樣一條小路,或者是司湯達,因為在世界的這一處,也有《帕爾馬修道院》裏描述的畫麵。

基普會抬起頭,頭頂是高高的大樹,傷痕累累,連成一片拱頂,眼前是一條中世紀的小路。而他,一個年輕人,是一個掃雷兵,這是他生活的世紀所發明的最奇怪的職業,一個軍事工程師,偵測並拆除地雷。每天早晨,他從帳篷裏鑽出來,在花園裏洗澡、穿衣服、離開別墅,和房子周圍的一切,甚至都不會走進房子——也許會揮揮手,如果看到她的話——仿佛語言、人性這些東西會讓他困惑,會像血液流進那台他必須理解的機械裝置。她會在四十碼之外的房子邊看著他,在小路盡頭的一塊空地上。

那一刻,他把他們全都拋到身後。吊橋在騎士背後關閉的那一刻,隻剩下他一個人和他那份嚴肅的天賦所帶給他的寧靜。她在錫耶納見過那幅壁畫。關於一個城市的濕壁畫。城牆外牆上的畫,有幾碼長,藝術家的顏料已經掉得差不多了。對這個離開城堡的旅行者來說,遠方的土地上,甚至不再有藝術創造的花園。她覺得,那裏就是基普白天去的地方。每天早晨,他會從畫裏走出去,走向屬於混沌的黑暗懸崖。一位騎士。一名聖鬥士。她看見卡其製服忽閃著穿過柏樹林。那個英國人把他叫做“命運的逃亡者”。對他來說,這些日子是從抬頭看見大樹的喜悅開始的,她心裏猜想。

一九四三年十月初,他們把掃雷兵派到那不勒斯。他們從已經進入意大利南部的工程兵裏選了些最優秀的,基普是三十個士兵中的一個,被帶進這個遍布陷阱的城市。

德國人在意大利戰場上創下了史上最輝煌也最可怕的撤退。盟軍的進攻本來應該用不了一個月,卻足足拖了一年。戰火燒了一路。掃雷兵坐在卡車擋泥板上跟著部隊前進,他們的眼睛搜尋泥土被新翻過的痕跡,新翻的泥土說明有可能埋了地雷、玻璃雷、鞋雷。行軍慢得無可救藥。北麵的山區裏,戴紅手絹做標記的加裏波第共產黨遊擊隊也在公路上布炸彈,德國卡車經過的時候時常爆炸。

意大利和北非的地雷規模難以想象。在基斯馬尤和阿弗馬杜交界路口,發現了二百六十個地雷;在奧莫河大橋地區發現三百個。一九四一年六月三十日,南非掃雷兵一天裏在馬特魯港埋了二千七百個馬克二代地雷。四個月後,英國人在馬特魯港清理出七千八百零六個地雷,然後又將這些地雷埋到別的地方。

什麼都可以做地雷。四十厘米長的鍍鋅管裝滿炸藥,扔在軍事要道上。放在木盒子裏的地雷就擺在人家裏。煙鬥地雷裝滿葛裏炸藥、金屬片和指甲。南非的掃雷兵把鐵和葛裏炸藥裝進四加侖的汽油桶,可以用來炸毀裝甲車。

城裏的狀況最糟糕。幾乎沒受過什麼訓練的排彈小分隊坐船離開開羅和亞曆山大。第十八小組出了名。一九四一年十月,三個星期的時間裏,他們拆除了一千四百零三個烈性炸彈。

意大利比非洲更糟糕,引信的裝置像噩夢般古怪。部隊接受訓練時熟悉了德國炸彈,但是這裏的機械裝置由彈簧控製,跟德國炸彈很不一樣。掃雷兵們進入城市,走在大街上,兩邊的樹上、樓房的陽台上都掛著死屍。每死一個德國人,德國人總要殺掉十個意大利人作為報複。有些掛著的屍體是踩到地雷被炸飛到半空中的。

德國人於一九四三年十月一日全部撤離那不勒斯。九月盟軍的一次空襲中,成百的市民離開城市,開始住到城外的山洞裏。德國人在撤離的時候炸了這些山洞的洞口,迫使市民們待在地底下。傷寒大規模爆發。港口的船被剛埋在水底的地雷炸沉。

三十個掃雷兵走進一個布滿陷阱的城市。公共建築的牆壁裏藏著延時爆炸的炸彈。幾乎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被動了手腳。掃雷兵們永遠都在懷疑,任何隨意放置在房間裏的東西都是他們懷疑的對象。他們不相信所有放在桌子的東西,除非是朝著“四點鍾”方向。戰爭結束很多年之後,掃雷兵往桌子上放一支筆,還是會把筆的大頭朝著四點鍾方向。

那不勒斯有六個星期的時間屬於戰區,基普跟著部隊從頭到尾都在那裏。兩個星期後,他們在洞裏發現了市民。他們的皮膚因為糞便和傷寒而變得晦暗。這些人排著隊走進城裏醫院的那一幕仿佛就是一群鬼魂。

四天後,市中心的郵局爆炸,死傷七十二人。歐洲最全麵的醫學史記錄已經在城市檔案館裏被燒毀了。

十月二十日,三天後即將恢複供電前,一個德國人自首。他告訴當局,大約有幾千個炸彈被埋在城市的港口附近,導火線就接在處於休眠狀態的供電係統裏。一旦通電,整個城市將陷入一片火海。盟軍對他審訊了不止七次,采用不同的策略和武力——最後當局仍然對他的供詞表示懷疑。這一次整個城市的人口全部撤離。孩子和老人,垂死的人,孕婦,從山洞裏救出來的人,動物,還能開的吉普車,醫院裏的傷員,精神病人,修道院裏的神父、僧侶、修女。在一九四三年十月二十二日傍晚的暮靄中,隻有十二個掃雷兵留了下來。

第二天下午三點,供電係統將啟動。沒有一個掃雷兵有過留在一個空城裏的經曆,這將是他們生命中最奇怪、最坐立不安的十幾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