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聖林(3 / 3)

人群默默地看著他,這個印度人,靠在哈代的肩膀上,幾乎沒法自己走回到吉普車那裏,那麼多裝備——工具、容器和毯子,錄音設備還在運轉,傾聽著洞底的空無。

“我走不動。”

“就到吉普車那裏。沒幾步了,長官。我去收拾其他東西。”

他們一次次停下來,又慢慢往前走。經過那些人身邊,他們看著這個小小的棕色男人,赤腳,濕透的長衫,疲憊的臉上毫無表情,誰都不認識,什麼都不想知道。所有的人都沉默著。不過他們會往後退,給他和哈代讓出地方。到吉普車邊上,他開始發抖。他的眼睛無法忍受擋風玻璃的反光。哈代攙著他,一點一點,把他弄進吉普車的車座上。

哈代走開後,基普慢慢脫下他的濕褲子,把自己裹在毯子裏。然後他就坐在那裏。他太冷,太累了,甚至沒有力氣打開旁邊座位上裝著熱茶的保暖瓶。他心想:剛才在下麵我甚至都沒感到害怕。我就是生氣——因為我自己犯的錯誤,或者因為有可能埋著伏筆。這是動物自我保護的反應。

現在隻有哈代還能讓我有人的感覺,他意識到。

住在聖吉羅拉莫別墅的日子裏,如果哪天特別熱,他們都會洗頭,先用煤油,以免有虱子,然後再用水。基普仰麵躺著,他的頭發四下散開,閉著眼睛,陽光照在他臉上,突然,他看上去那麼需要保護。脆弱的臥姿使他體內散發出某種羞澀,看上去更像是一具神話中的屍體,而不是什麼活的東西,或者活人。漢娜坐在他身旁,她深棕色的頭發早已經幹了。這樣的時刻,他會談起他的家人,談起他被關在牢裏的哥哥。

他會坐起來,把頭發甩到前麵,然後用一條毛巾仔仔細細地擦拭。從這個男人擦頭發的姿勢裏,她想象著整個亞洲的樣子。他懶洋洋地走路的樣子,他的不動聲色的文明。他說起聖鬥士,她現在覺得他就是一個聖鬥士,嚴厲而又充滿幻想,偶而有陽光的時候才會停下來顯得像無神論者,不那麼正式。他的腦袋又放到桌子上,頭發散開成扇形,就像鋪在籃子裏的穀子,這樣可以讓太陽把頭發曬幹。盡管他這個來自亞洲的男人在過去幾年裏已經認了英國人做父親,像一個孝順的兒子一樣聽從父親的號令。

“啊,可是我哥哥覺得我是個傻瓜,竟然信任英國人。”他轉身麵對她,眼睛裏閃著陽光。“總有一天,他說,我會睜開我的眼睛。亞洲仍然不是一個自由的大洲,我們那樣替英國人賣命打仗,他覺得匪夷所思。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一直都有分歧。‘總有一天,你會睜開你的眼睛。’我哥哥反複這樣說。”

掃雷兵說道,把眼睛閉得緊緊的,這是對這個比喻的諷刺。“日本是亞洲的一部分,我說,可他們還不是在馬來西亞虐待我們錫克人。但是我哥哥不管這些。他說英國人現在正把鬧獨立的錫克人吊死。”

她轉過身,兩隻手抱在胸前。這個世上的宿敵們。這個世上的宿敵們。她走進陽光下的黑暗,走進別墅裏的那個房間,她在英國病人身邊坐下。

夜晚,當她把他的頭發散開,他又變成一個新的星座,枕頭上是成千上萬條赤道線,她和他擁抱時、睡覺翻身時,都能感覺到他頭發的波浪。她懷裏抱著一個印度女神,抱著小麥和綢帶。他壓在她身上時,頭發傾瀉而下。她可以把發絲繞在自己的手腕上。他翻身的時候,她會睜大眼睛看他頭發上的靜電,在帳篷的黑暗中一閃一閃。

他走路時總有參照物,沿著牆,梯田狀升起的灌木樹蘺。他的眼睛掃描身體的外圍。他看著漢娜的時候,看到的是她瘦削的臉頰和她背後的風景。就像他看朱頂雀弧形的身影,是把它放在它從地麵起飛後所經過的那段空間裏。來到意大利,他的眼睛試圖看到一切,除了任何臨時的以及屬於人的東西。

有一樣東西是他永遠不會考慮的,就是他自己。他不會看曙光裏他的影子、伸出去抓椅背的他的手臂、窗玻璃映出的他的身影,還有別人眼中的他。打仗的這些年裏,他明白了唯一安全的東西是他自己。

他和英國病人在一起,一待就是幾個小時,英國病人讓他想起他在英國看到的一棵冷杉樹,有一根枯枝,被歲月壓彎了腰,架在充當支架的另一棵樹上。那棵冷杉立在薩福克勳爵的花園裏,在懸崖邊上,像個哨兵般俯瞰著布裏斯托海峽。他覺得,盡管顫顫巍巍,但這棵冷杉的體內藏著一個貴族,記憶的力量如彩虹橫架於病患之上。

他自己沒有鏡子。他把包頭巾掛在花園裏,眼睛四下看著樹上的苔蘚。但是他注意到漢娜的頭發上有明顯被剪刀剪過的痕跡。當他把臉貼著她的身體,鎖骨的地方,骨頭讓她的皮膚發亮,她的呼吸是他熟悉的。但是如果她問他,她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盡管他已經那麼喜歡她,她覺得他還是答不出來。他會笑,然後猜,但是,如果黑眼睛的她閉上眼睛然後告訴他,她的眼睛是綠色的,他也會相信。他可能非常仔細地看著一個人的眼睛,卻不會看到那眼睛的顏色,就像已經進入他喉嚨或者胃裏的食物,隻剩下內容,食物的味道或者食物具體是什麼東西就不知道了。

如果有人說話,他會看著說話人的嘴,而不是眼睛和它的顏色,他覺得眼睛的顏色總會隨著室內光線的改變而改變,一天不同的時間會有不同的顏色。從嘴巴可以看出說話人是缺乏自信,還是沾沾自喜,甚至準確的性格特征。對他來說,嘴是人臉上最複雜的部分。眼睛傳遞的東西,他永遠沒法確定。但是他可以讀懂嘴巴如何陷入冷漠,如何透露溫柔。眼睛常常容易被誤讀,僅僅是因為它對一縷陽光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