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埋藏的飛機(3 / 3)

她不再說了。

他到了愛度阿水井邊,一口很淺的井。他脫掉所有的衣服,浸在井水裏,把自己的腦袋、還有幹瘦的身軀一起放進藍色的水中。他的四肢因為四天四夜的行走早已筋疲力竭。他把衣服攤在岩石上,爬上更高的巨卵石,爬出沙漠。此刻,一九四二年的沙漠,已經是一個巨大的戰場,然後他赤身裸體地走進了黑暗的岩洞。

他的四周是他幾年前發現的熟悉的壁畫。長頸鹿,牛群,戴著羽毛頭飾、舉著雙手的男人。有幾個人物的姿勢絕對是在遊泳。伯爾曼說這裏在遠古時是一條大河,他是對的。他繼續向前走,越來越陰冷,直到走進“泳者之洞”,他就把她放在那裏。她還在那裏。她把自己拖進了一個角落,緊緊地裹在降落傘裏。他答應要回來接她的。

他自己倒是樂意死在一個岩洞裏,那樣私密,周圍隻有那些在岩石上遊泳的人。伯爾曼曾經對他說在亞洲的花園裏,你可以看著岩石想象流水,也可以盯著一個平靜的水池,相信它擁有岩石的堅硬。然而她是一個在花園裏長大的女人,包圍她的曾經是濕潤,是“涼亭”和“刺蝟”這樣的詞兒。她對沙漠的熱情是臨時的。她是因為他才愛上沙漠的嚴酷,她試圖理解他如何在沙漠的孤獨中獲得安慰。讓她更快樂的總是雨水,是彌漫著水汽的浴室,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潮濕,是開羅下雨的那個夜晚,她從他的窗台上爬下來,穿上仍然濕漉漉的衣服,為了鎖住那份濕。正如她熱愛家庭的傳統,熱愛各種繁文縟節,以及爛熟於心的那些古老的詩歌。像這樣無名地死去,她是不會情願的。對她來說,列著祖先姓名的家譜是實實在在的東西,而他則早已把自己的身世一筆抹去了。他驚訝於她會愛上他,盡管他身上有著如此強烈的匿名的特質。

她仰麵躺著,中世紀死者的姿勢。

我赤裸著靠近她,就像在我們開羅南部的房間裏那樣,我想脫光她的衣服,我仍然想跟她做愛。

我所做的一切到底可怕在哪裏?難道我們不會寬恕愛人的一切嗎?我們寬恕自私,寬恕欲望,寬恕欺詐。隻要我們是這一切背後的原因。你可以跟一個手臂骨折的女人或者發著高燒的女人做愛。她曾經吮吸我手上傷口裏的血,就像我曾經嚐過並且咽下她的經血。有一些歐洲的詞語永遠沒法準確地翻譯成別的語言。Felhomaly。墳墓之塵。蘊含了死者和生者之間的親密之義。

我把她從沉睡中抱起來。蛛網般的覆蓋物。我打擾了一切。

我把她抱進陽光裏。我穿上衣服。我的衣服全幹了,窸窸窣窣的,有石頭的熱度。

我交叉的雙手做她休息的鞍。一到沙地上,我就把她轉了個身,臉朝下,扛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覺到她虛無縹緲的體重。我習慣於她在我懷中的這種感覺,她曾在我的房間裏轉圈,像一麵成精的扇子——她張開雙臂,海星般的手指。

我們就這樣朝東北部的衝溝前進,飛機埋在那裏。我不需要地圖。我身上還帶了個油箱,從那輛翻了的卡車上卸下來的,一路帶著。三年前,我們因為沒有油箱,束手無策。

“三年前發生了什麼?”

“她受傷了。那是一九三九年。她的丈夫墜機了。這是她丈夫計劃好的一場自殺式墜機,本來是想讓我們三個人同歸於盡。那時候我們已經分手了。我想可能是有關我們戀情的話不知怎麼傳到了他耳朵裏。”

“那看來她傷勢太嚴重了,你不能帶她一起走。”

“是的。隻能我一個人去找救援,這是唯一能救她的法子。”

經曆了幾個月的分離、幾個月的憤懣,他們在岩洞裏再次相聚,再次如戀人般交談,那塊他們親手豎在彼此之間的巨石被推開了,畢竟那隻是些他們倆誰都不相信的社會準則。

在那個植物園裏,她的腦袋曾經撞在門柱上,堅定而憤怒。她那樣驕傲,驕傲得無法繼續這段秘密的戀情。她的世界裏不允許有分割的密室。他轉過身,麵對著她,伸著一根手指頭,我還沒有想你。

你會想的。

他們分手的那幾個月,他變得尖酸刻薄,唯我獨尊。他刻意避開她。他無法忍受她看到他時表現出的冷靜。他打電話到她家,跟她的丈夫說話,聽見她在那裏笑。她身上有一種吸引所有人的外在魅力。那曾經是他所鍾愛的。而現在他開始懷疑一切。

他懷疑她已經另覓新歡。她對別人的一舉一動,在他眼裏都是一種秘密的誓言。有一次她在大廳裏抓住朗戴爾的衣襟搖晃著,他咕噥著什麼,而她則對著他大笑。他跟蹤這個無辜的政府官員整整兩天,就為了看看他們倆之間是否真有關係。他不再相信她對他說的最後的那些甜言蜜語。不是愛人,就是敵人。她是敵人。他甚至無法忍受她對他露出試探的微笑。要是她遞給他一杯酒,他一口都不會喝。要是她在餐桌上指指碗裏漂著的一朵尼羅河睡蓮,他決不會多看一眼。不就是他媽的一朵花嗎。她有了一群新的知己,既不包括他,也不包括她的丈夫。沒有人會回到丈夫的懷抱。這是愛情,也是人性,這個他知道。

他買了淡褐色的煙紙,把《曆史》裏記錄戰爭的部分全部貼上,他對那些戰爭毫無興趣。他在紙上寫下所有她攻擊他的話。貼在書裏——隻留給自己屬於觀者的聲音,聽者的聲音,“他”的聲音。

開戰前沒幾天,他最後一次去大吉勒夫,去清理他們的營地。說好了由她丈夫來接他。他曾經和她一樣喜歡她的丈夫,直到和她相愛。

克裏夫頓在約好的那天飛到烏維納特來接他,他飛得非常低,機身掠過刺槐叢,葉子紛紛落下。虎蛾式飛機滑進低地和溝槽——而他正站在丘脊上揮舞著藍色的油布。然後飛機一個轉身衝他迎麵而來,一頭栽在離他五十碼的地方。一道藍煙從起落架上升起。沒有著火。